第296章

  顾岱百般劝说,都没能将她劝服,只好忧心忡忡地带人去军中。宗寄罗本想一同前去,可刺史府总要有信得过的人坐镇,她斟酌一番,拄刀坐在槐荫堂前等候。
  成之染直到日暮时分才回到府中,脸上显露出疲惫,却看不出什么神情。宗寄罗开口要问,岑汝生摇了摇头,她心中了然,目光便有些凝重。
  成之染随手从案前拾起一卷簿籍,简牍已微微泛黄,些许字迹漫漶不清,折射着烈日光影,愈显得深沉。
  萧玄龄和顾岱随她步入堂中,见对方捧卷凝思,便对视一眼,打算退下。
  成之染抬眸,叹了一口气,对他二人道:“荆州物阜民丰,然而此州积弊,在于事役频苦。数年前李劝星兵败,军府冗官冗兵亦多加裁撤,可我看近来土断簿籍,仍有一门老幼尽皆从役之状。今日到军中,幼弱者有之,老迈者有之,一旦到用兵之时,如何能担当大任?荆州军政虽重,这般却终非长久之道。”
  这道理萧玄龄也懂,会稽王也未必不知。但荆州镇戍西土,军府之重,由来已久,不仅仅在于李劝星或是会稽王。
  萧玄龄见她说起此事,料想对方心中已有了答案,于是沉吟道:“将军的意思是……”。
  “府兵年十五以下,六十以上,亦或无伯叔兄弟的,都遣散回家。倘若这些人家贫困顿,不足以谋生,便暂且由州郡赈济。”
  萧玄龄面露难色:“将军也许不知道,这些年荆州亦大不如前。自从承平年间以来接连乱局,境内士民流散,州郡府库空虚,恐怕拿不出那么多钱粮,来供养此等老弱。”
  “把他们留在军中,不一样是供养吗?”成之染不以为然,道,“长史说荆州士民流散,话倒也不错,只是这些人未必就离开了荆州,反而是被豪强大族荫蔽,也借此躲避租税。会稽王在荆州土断,收效如何,长史可清楚?”
  萧玄龄自然清楚,甚至称得上对答如流。
  成之染闻言一笑,道:“还不够。”
  萧玄龄不语,顾岱看了他一眼,也闭口不言。成之染倒是没再说什么,二人从中堂离开,眸中都有些困惑。
  顾岱低声道:“这件事却不好办。”
  萧玄龄不动声色:“将军意旨,便是政令。路已经摆在这里,顾司马将阖府拉下水,如何能全身而退?”
  顾岱无言以对,半晌摇头道:“罢了罢了……”天塌下来还有旁人顶着,成之染说什么,他照做便是。
  江陵这年的雨水格外多,潇潇秋雨洗净了暑气,空山新雨后,远处的山峦被雾气缭绕,若隐若现,宁静而深远。暗藏的风暴席卷而来,荆州刺史的树木被风雨摧折,满庭铺盖着厚厚的落叶,一阵又一阵随风摇曳。
  成之染立于庭前,清凉的水汽沁人心脾。
  数日来会稽王似乎想通了一些事情,认命般搬回了后宅,听人说他整日里吃斋念佛,不理世事,却也安分。反倒是苏弘度渐渐察觉出不对,时不时闹腾一阵,旁人拿话哄着他,勉强没露出马脚。
  若一路顺利,赵小五如今已经到金陵。她那位父亲,恐怕也不会想到有这样好的结果,练兵备战也没有用武之地了。至于如何向天子解释,那是他自己的事情。她抚摸着佩剑的穗子,眸光也变得深远。
  她侧首,对身旁徐崇朝道:“我想去一趟襄阳。”
  徐崇朝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下意识问了一句。
  “襄阳,”成之染望着他道,“我想去襄阳。”
  徐崇朝不解:“为何?”
  成之染叹息:“有句话,会稽王说的没错。他失了荆州,旁人会心中不安。如今最为切近的,就是雍州刺史岑获嘉。”
  岑汝生此时在外间奔忙,成之染说话也并不顾忌。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倘若我是他,此时恐怕正在犹疑,不知这镇国将军是什么脾性,也不知金陵那位太尉,到底是怎么个计较。”
  徐崇朝道:“他既然让岑郎留在你身边,想来不会有二心。”
  “二心说不上,”成之染道,“哪有那么多非黑即白的事情。只是这一点犹疑,往后会带来许多麻烦。当年海寇进犯江陵,岑获嘉带兵相助,荆州军府中许多人疑心他来者不善。我三叔亲自单骑出城相迎,正因如此,才得了雍州助力。我那时便想,或许这位岑雍州,也是个仗义之士。倘若我效法三叔,亲自到襄阳劝慰,他定然能够安心。”
  徐崇朝摇头:“荆州如今并不安稳,你若是离开,只怕会生变。况且金陵近日也该有音讯,你走了,也失了照应。”
  成之染笑道:“没想到,我竟然如此重要。”
  “你可是镇国将军。”
  成之染依旧笑着,道:“堂堂鹰扬将军,说这样的话,未免妄自菲薄了。我正是准备留你在江陵。”
  “不可。”
  成之染看着他:“你不能永远待在太尉府。如今权宜之计,太尉会选我二叔来荆州,但我心中的人选是你。”
  让他来接替荆州刺史这种话,徐崇朝听罢,置之一笑,只当没听到,认真道:“倘若我身为僚佐,自负足以替你坐镇江陵。可作为你的夫婿,我不能看着你孤身犯险。就算有什么困境,也该是我们一起。”
  成之染眸光闪动。庭前积水两个倒影微微靠拢,阶前传来脚步声,又迅速分开。
  是宗寄罗从外边回来了。
  成之染平复了心绪,对她道:“岑郎在何处?有件事,我还要与你们商量。”
  “许是与裴太守在一起。”宗寄罗唤人去找岑汝生,后者匆匆赶来时,空荡荡的槐荫堂阒寂无声,几人都各怀心事,思虑重重。
  成之染向他说了去襄阳的打算。
  岑汝生一听便明白她的意思。她此行目的是他的祖父,他为了避嫌,也不好多说些什么。
  徐崇朝仍是执意要同成之染一道。宗寄罗目光在几人之间转了转,迟疑地指了指自己:“留守江陵的那个人,不会是我罢?”
  她自忖只会在战场上打打杀杀,处理军府中弯弯绕绕,心有余而力不足。
  成之染微微一笑:“你若没底气,有什么事情就跟岑郎商量。”
  岑汝生惊讶不已。让他守荆州?他祖父在雍州,若是有什么异心,顷刻间便能将荆雍二州倾覆,他这位府主是何等信托,才敢这么想。
  成之染倒是满脸歉意:“本该让岑郎回乡,与家中团聚,只是我们在江陵的人手实在不多,顾此失彼,只能委屈岑郎了。”
  岑汝生郑重颔首:“如果女郎已深思熟虑,我遵命便是。不过万一有什么要紧事,江陵可有足以托付的人选?”
  成之染想了想,道:“裴善渊。”
  宗寄罗不由得纳闷:“你为何如此信任裴善渊?”
  成之染笑道:“没什么,只不过是志同道合罢了。”
  ————
  江陵去襄阳步道五百里,溯汉水之流而上,可直抵襄阳城下。此行若顺利,旬日之内便可以往返。
  成之染拿定了主意,派叶吉祥去请裴善渊。她若要离开,不能不事先告知对方。
  八月秋高,桐叶琳琅,树影婆娑,沙沙作响。成之染在堂中静坐,耳边风叶萧疏,间或传来阵阵铃音。
  她在府中待了不短的时日,还是第一次听到哪里有风铃之声。正凝神细思之际,叶吉祥很快就回来了。
  成之染回神,却见叶吉祥独自一人进门,眸中闪过一丝讶异。
  叶吉祥解释道:“属下还没找上裴太守,方才出门去,门外有客人来访,要求见镇国将军。我见他形貌不似常人,多看了两眼,那人就把我叫住,让我替他进来通禀一声。”
  岑汝生在侧,问道:“他可有名帖?”
  叶吉祥摇头:“没有。”
  成之染与岑汝生对视一眼,笑了笑:“让他进来罢。”
  宗寄罗闻言蹙眉:“遮遮掩掩的,万一他不安好心——”
  成之染抬手:“是不是好心,总要见了人才知道。”
  叶吉祥领命而去,不多时将人带来。来人身形魁梧,戴着巨大的斗笠,遮住了半边面容。他步伐苍劲稳健,在堂中站定,扬手摘下了斗笠。
  竟是位须发花白的老者。
  他目光炯炯,朝成之染微微颔首,一道惊呼从堂中响起。
  岑汝生吃惊地直起身来:“祖父?”
  第264章 昌若
  堂中老者斜睨岑汝生一眼,道:“小子无状。”
  岑汝生自觉失仪,讪讪落座,目光仍紧紧跟随着对方,一时间如坐针毡。
  众人意识到眼前老者的身份,比岑汝生更惊讶万分。
  成之染起身相迎,赔礼道:“不知岑公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实在是晚辈大过。”
  来人正是雍州刺史岑获嘉,天子亲封的新野郡公。
  岑获嘉年近古稀,满面风霜,眉眼凌厉。见成之染执晚辈之礼,也只是道了声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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