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4章
成之染问道:“令郎如今可好?”
“太尉将他送到江陵来,自然是一番苦心。那逆子被我禁足在府中思过,至今不曾迈出大门半步。他轻浮气盛,又饮酒误事,犯下大错,如今也悔恨不已。烦请太平侯转告太尉,我已将逆子严加训斥,他吃一堑长一智,往后总会改好的。”
“年少妄为,便害了一人性命。”成之染似是喟然,目光幽幽地落在虚空。
会稽王辩驳不得,又听她问道:“殿下以为我父亲如何?”
这话让会稽王神情一凛,他略一沉吟,道:“太尉威武明断,乃社稷之臣。当年我被庾慎终逼迫北奔,是太尉首倡大义,攘除奸凶,光复魏室。更何况北伐三齐,南征海寇,功业无匹,四海称颂,放眼朝野内外,自是无人能及。”
成之染抬眸打量会稽王,对方神情并不似作伪。她突然有些遗憾,若是她父亲在此,听到会稽王如此称赞,不知心中是否会有所触动。
然而她父亲怕是听不到了。
成之染将成肃所写的书信呈给会稽王,会稽王细细读了,抬头看了她一眼。
“殿下对太尉青眼相待,可知他为何送令郎到江陵?”
会稽王反问:“太平侯是何高见?”
“他要你杀了他。”成之染薄唇轻启,吐出的字句却冰冷无比。
会稽王目光一顿,哈哈一笑道:“怎么会……”
“令郎擅杀兵卫之事,于大司马门下闹得众人皆知。太尉心知天子难处,又认定殿下公心至诚,所以才将人解送金陵,交给殿下来处置。”成之染脸上毫无笑意,沉声道,“可殿下仅仅将令郎禁足在家,如何对得起枉死的军士,如何对得起他一家老小?如此行事,当真令太尉寒心!”
会稽王勃然变色:“他让我亲手杀了自己的儿子?虎毒尚且不食子,我如何能狠得下心来!堂堂太尉,儿女绕膝,竟怀着这等狠毒心思,他怎么敢的!”
“殿下不肯管教,难道要朝廷明正典刑吗?”
“朝廷,朝廷,难道他还想左右朝廷!”会稽王赫然起身,道,“草莽匹夫,一朝得势,便目无尊卑,恃宠骄溢,权倾人主!我堂堂太宗皇帝之子,他竟敢如此威逼,是不是要断我苏氏血脉,好倒行逆施、妄行篡逆!”
“殿下!”成之染端坐下首,仰首望着他,道,“太尉一片忠心,岂能如此揣度!”
“忠心?”会稽王冷笑一声,道,“天子性子软了些,有些事或许不忍细思。太平侯久经世事,难道你也不明白?前有谢让、卫承,名门世家,累代盛勋,后有李劝星、崔甘泉,共襄大义,令望在身,哪一个不是忠心为国?又有何等罪过,竟被他成肃一朝屠灭!他如此残暴多疑,我倒是不信,究竟有几分忠心?”
他音声振振,言语间愤慨至极。
宗寄罗捏了一把汗,犹疑地看向岑汝生,却见对方抿唇蹙眉,不知在想些什么。
成之染缓缓起身,轻叹道:“没想到殿下竟是这般思量。我家寒门敝户,仰赖皇家所重,才有今日,自当竭忠尽智以报君恩,更无半分私怨可言。殿下久居上位,不思民间疾苦,令郎酿成大祸,也一味包庇纵容。今日杀兵卫,明日杀国士,祸害深大,罪衅日滋,天子岂能安坐?这些道理虽简单,殿下被偏私蒙蔽,竟看不分明。”
“你休要花言巧语!”会稽王怒目而视,喝道,“不错,他是没有私怨,因为他所图谋的,也并非我苏献一人。我乃王室之干,位居籓岳,放眼四境,独独只有我仍存于世,若能将我家翦灭,天子便再无宗室凭依,岂不是称了成肃的心意!倘若我死了,雍州岑获嘉,冀州赵兹方,青州桓不惑,定然也难逃毒手!”
“殿下竟对我父亲猜疑至此,”成之染静静听他说完,语气依旧平静,“朝廷不能有内乱。我来到这里,就是为了消弭你二人之间裂隙。殿下在荆州,我父亲很不放心,若殿下回京,我能保殿下平安。”
会稽王强自按压了怒火,面色古怪地望着她,道:“若我不肯呢?”
“那便是兵戎相见,大魏又一场劫难。”
会稽王默然不语。
成之染缓步上前,昂然与对方对视:“当年李劝星做荆州刺史时,也是如此胡乱猜忌。我后悔只在城破之后见过他最后一面,若是能早日劝服,他也不至于家破人亡的下场。”
“小小孺子,竟敢威胁我,”会稽王冷笑,“你身在江陵,难道不怕我杀你?”
成之染笑了:“若是怕,我就不会来。杀一人何其容易,五步之内,我亦能让殿下血溅厅堂。但是这有何意义,我是为了救殿下。”
会稽王盯着她道:“我不信。”
成之染勾了勾唇:“殿下不信我,还能信谁呢?刺史府已被围困,殿下可还要出去看看?”
“你——”会稽王直直瞪着她,似乎在思量她话中真假。身旁随从正准备出门察看,宗寄罗赫然拔剑,寒光一闪,搭上了会稽王颈侧。
会稽王目光一顿,落在剑身“太平”二字上。
“这是天子钦赐的宝剑。”宗寄罗说道。
周遭侍从生怕伤了会稽王,犹犹豫豫地近身不得。
“殿下,无意冒犯,还请恕罪。”成之染微微一笑,示意宗寄罗将剑撤下。
会稽王落回座上,一时竟有些怔愣。
成之染从宗寄罗手中接过佩剑,高举过头顶,跪呈到会稽王面前。
“殿下如若要杀我,自然是轻而易举。只是金陵尚在等候上游音讯,殿下擅杀国士,难道是要向金陵宣战,意图谋反不成?”
会稽王目光沉沉,眸中怒意未散。
成之染勾唇,脸上却并无笑意:“东府并非有意与殿下为难,太尉所求的,不过是一个安心。殿下为己身考量,为子孙考量,随我回京,才是正道。”
听闻她提及子孙,会稽王眉头皱起。他唯有苏弘度一子,如今正在府中禁足,而尚不及周岁的幼孙,还远在金陵。
他怒气冲冲的面容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也就这一刹那犹疑,成之染起身问道:“刺史印玺何在?”
会稽王抬眸盯着她,许久,抬手吩咐侍从道:“将印玺取来。”
他既然发话,侍从只得听命,不多时呈上一方木匣。
岑汝生接过,打开验看无误后,朝成之染颔首。
成之染整顿衣裳,施施然向会稽王拜谢,手执印玺,道:“会稽王染病,不能理事,荆州一应军民诸事,由镇国将军代管。——还不为会稽王取来纸笔?”
徐崇朝闻言上前,将纸笔一一摆在会稽王案前。
会稽王望着他,眸中晦暗不明。
徐崇朝道:“殿下,请。”
会稽王似是苦笑一声:“徐郎啊徐郎,当年你我患难之时,何曾想到会有今日?”
徐崇朝垂眸,道:“今日之事,情非得已。惟愿殿下珍重。”
会稽王没有说什么,只是闭上了眼睛,许久,才执笔在手,匆匆写了张手谕。
成之染手执印玺,在堂中缓缓踱步,目光掠过堂中陈设,隐隐泛起光亮。
“槐荫堂,”她似是喟然,对会稽王道,“那便请殿下暂居于此罢。”
第262章 夺权
成之染转身出门,顾岱正在庭中等候,神情颇有些紧张。
“顾司马,你可帮了我大忙。”成之染说着往前堂走去,吩咐岑汝生带人把会稽王看住。
顾岱为她捏了一把汗,惶急道:“军府并不知会稽王情形,外头的将士都还被蒙在鼓里。万一有一点差池,下官担心——”
“顾司马,”成之染不由得笑了笑,脚下却不停,道,“你只管让刺史府佐吏到前堂,这些人如何处置,交给我便是。”
“是、是,”顾岱连连点头,道,“都到得大差不差了。”
他这话说的不假。刺史府前堂乌压压一片,数十名佐吏正交头接耳,彼此间窃窃私语,纷纷猜测会稽王此时集会的意图。
众人翘首以盼,来的却不是会稽王。军府司马顾岱领了个年轻人进来,态度很是恭敬。
众人噤了声,齐刷刷打量着那人。
“人都到齐了?”成之染问道。
众人初看只觉得那人眉目俊秀,待人一开口,才发觉这竟是位女郎。
顾岱细细数了数,军府上佐和诸曹参军都来得齐全。成之染迎着众人越发狐疑的目光,毫不客气地坐到主位上。
众人都大吃一惊,军府长史萧玄龄眉头一皱,以目光询问顾岱。
顾岱摇了摇头,悄悄退到了一旁。
成之染将御赐佩剑放到案前,抬眸将众人打量一番,自报家门道:“我乃镇国将军成之染,今日召集诸位到此,有要事相商。”
镇国将军的大名,萧玄龄自然听说过,然而知晓对方的身份,他愈加惊疑,上前道:“将军远道而来,乃是稀客。不知可曾见到刺史了?”
“会稽王抱恙,诸位想必也知道,”成之染叹息,“我正是为此事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