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3章

  成之染晃神的功夫,冷不丁听对方问道:“阿宝,你还记得小时候,有个道士给你算命吗?”
  柳元宝红了眼眶:“记得的。”
  柳诣脸上浮起平淡的笑意,缓缓道:“那道士说的‘将门有将’,如今可算得?”
  成之染心旌微动,恍惚想起十余年前那个草木摇落的午后,衣衫褴褛的老道站在街上,摇头晃脑的样子。
  隔着漫长岁月,犹如前世梦中。
  “算,算!”柳元宝垂着脑袋,道,“往上数三代,阿父可是第一个将军。”
  柳诣动了动手臂,柳元宝连忙抓住他的手,却听他笑道:“我原也以为如此,可近日一想,我到底还是个半路出家的,功名利禄,也并非军中所得。”
  “阿父这是什么话,”柳元宝泪眼汪汪,道,“夜钟城,还不是阿父打下来的!”
  “这哪里够呢……”柳诣沉默了许久,双眸闪过一丝希冀,“或许那人说的对,光大我家门楣的,还得是我家阿宝。”
  柳元宝止不住落泪,摇头道:“阿父可别说这样的话!”
  柳诣笑起来,眼角也带了泪花。
  “家中诸事,听你伯父的,”他叮嘱柳元宝道,“若有他拿不准的,就去找你姑丈。”
  柳元宝泪流不止,哽咽难言。成之染郑重一拜,哽咽道:“请阿舅放心。”
  柳诣看着她,颔首不语。半晌,又道:“可惜看不到我阿宝娶妇了……我看宗家那孩子还不错,只是不知我家配不配得上。狸奴,你可得帮衬着他。”
  成之染不由得意外,柳元宝和宗寄罗之间的事情,也不知柳诣到底知道了多少。她不暇细想,一口应下了。
  柳诣又絮絮交代了许久,仿佛是累了,闭上眼睛便又睡着了。月上中天,清辉无限,正是万家团圆的日子。
  他这一睡,再也没有醒来。
  成之染安排人马护送柳元宝,先行送灵柩回京。大军随后启程,两岸青山失色,唯余草木峥嵘。
  明明走的是回家的路,她心中却如冷水浸透,一步一步寒凉刺骨。
  大军路过江陵时,秋意正浓。会稽王备下宴席,以庆贺大军收复蜀地。成之染婉拒了他的好意,更无心在此逗留。
  会稽王执意相送,望着江上旌旗招展的雄武水师,目光又落在成之染身上,看不出什么神情。
  临别之际,他眸光微动,对成之染道:“前些日子金陵有消息过来,一喜一忧,中郎将先听哪个?”
  成之染不假思索:“愿闻喜事。”
  “朝廷传令四方,天下所在土断,省并流寓郡县。”
  看来年初成肃回京后,此事便紧锣密鼓地安排下去。为朝廷增利,确实是好事。
  成之染问道:“忧又是为何?”
  会稽王叹息:“崔豫州去世。”
  成之染目光一顿,良久都默然不语。
  崔甘泉,终究是死了。
  会稽王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中郎将?”
  成之染垂眸,向对方恭敬一礼,道:“人生无常,殿下保重。”
  她回首望了眼雄阔的江陵城,发令道:“启程。”
  此行路过江陵,宗寄罗本以为能见到宗棠齐,没想到他已被召回金陵,心中一下子空落落的。
  金陵啊……
  她望着滔滔江水,一时惘然。
  ————
  成之染亦曾想过,伐蜀凯旋时,金陵会是怎样的光景。然而当真从船上遥遥一望,还是不由得心旌摇曳。
  劳歌渡口,成肃率领东府将佐相迎,与他一道的,还有朝中文武要员,朱紫冠盖,浩荡威武。
  旌旗猎猎,战鼓震天。众将士迤逦登岸,成之染骑着高头大马,秋日暖阳洒在雪亮银甲上,折射出耀眼的光芒。她回眸一望,得胜归来的将士铁甲森然,气势如虹,人人洋溢着喜色。
  这样欢庆的日子,如何能不喜?
  耳边成肃似乎在说些什么,言语中难掩欣悦和赞许,随行官佐更不吝赞美之词。
  成之染侧首,目光所及之处,道旁列队相迎的军士,街头翘首相望的百姓,如花团锦簇,欢呼声此起彼伏。
  他们兴奋而好奇的目光,一遍又一遍将人打量着。
  她不由得一笑,不知这笑意落入谁的眼底,多少年以后,又有多少人,还记得前代风云过往里,长街马上少年郎。
  从劳歌渡到东府城,这条路显得格外漫长。
  尘埃落定,喧嚣散尽,成之染犹自出神,肩膀却被人拍了拍。
  成肃看着她,那目光深沉而复杂,眉宇间洋溢的是不尽欣慰。
  “狸奴啊……”
  她恍然置身于内堂,一大家子齐齐围坐着,满怀期待地望着她。
  她一一拜见了祖母温老夫人和两位叔母,离京前尚在襁褓之中的八郎治远,如今已经能新奇地喊她阿姊。家中又添了人丁,小一些的阿弟阿妹,她快要认不清了。
  蜀中千里山川渐远,成之染突然笑了笑,原来她真的回来了。
  温老夫人拉着她的手,脸上满是慈祥的微笑,皱纹一朵朵挤在一起,仿佛在凛凛冬日开出花来。
  “狸奴,我的好孙儿……”温老夫人瞅着她,感慨道,“离家这么久,吃了不少苦罢?看这小脸又瘦了……”
  成之染听着老人家絮絮叨叨,胸中回荡着一股暖意,她又认认真真看过这一大家子,一时间百感交集。
  成襄远挤到前头,道:“祖母,我阿姊可厉害了,这一路上有好多故事!”
  他滔滔不绝地说起来,引得众人一阵阵惊叹。
  成之染笑而不语,侧首迎上宗纫秋专注的目光。那目光中有赞许之意,又夹杂着歆羡之情,眼眸深处,却是难言的哀惋和欣慰。
  她自成誉病归后便移居府中,向来是深居简出,平日里不见喜色。如今大仇得报,失地也已收复,也算了却了至深至重的一桩心事。
  宗棠齐返回金陵以后,兜兜转转,又出任右卫将军,一切仿佛又回到起点。但宗纫秋明白,有些事已悄然发生转机。
  她只是望着成之染,唇角浮起一丝浅淡的笑意。
  第234章 太平
  太尉府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家宴,为成之染姊弟两个接风洗尘。席间成肃多说了许多话,成之染许久没看到他如此开怀,心头萦绕多时的哀愁和怅惘,一时之间都难以说出口了。
  成肃亦察觉她的迟疑,宴散之后,夜凉如水,他唤住成之染,父女二人沿着回廊缓缓踱步。
  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成肃沉吟许久,问道:“狸奴,你可有心事?”
  成之染心头纷乱,年来诸事,竟不知从何说起。
  成肃笑了笑,道:“也不急在这一时。眼下且好生歇息,有什么事情,想清楚再说。”
  成之染止步,目光幽幽地望着他,终究拱手道别。
  侍女们欢天喜地地将人接回住处。屋舍依旧,还是她离开时的模样,灯火盈盈,纤尘不染,看得出时时有人打理。
  阿喜笑道:“女郎回来不容易,往后总算能安下心来了。”
  成之染坐在榻上,抚摸着锦衾绣被,粗糙的指尖缓缓摩挲,恍然如梦。军中的日子过久了,不得不说,她还是有些不习惯。
  侍女们忙里忙外,侍奉她就寝,一个个喜气洋洋的,眼角眉梢都难掩笑意。
  成之染察觉不对劲,虽说她一年多不曾着家,倒也不止于此罢。
  她叫住阿喜,探究道:“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阿喜掩不住笑意:“哪里哪里,女郎鞍马劳顿,早些歇息了。”
  成之染不依不饶,挨个问了个遍,阿桃招架不住,见阿喜并无异议,于是道:“女郎,是喜事,只是如今不是个时候。再过些日子,女郎自然知晓。”
  成之染直觉此事是成肃的主意,便不再为难她们,心头事又多了一桩,这一觉也睡得不甚安稳,然而醒来时,眼前只依稀残碎的光影,梦中的山河日月,早已杳然无踪了。
  唯独黄花梨木架上那一柄沉重的符节,还在显眼地提醒她,这一切尚未远去。
  昨日成肃率众到劳歌渡相迎,只道天子体恤,让她好生休整。成之染心里还悬着,她虽早已派人快马加鞭,将军情上报朝廷,却不知天子阅后可还满意,难免惴惴不安。
  好在宫里很快便传来旨意,命成之染入宫觐见。
  传旨的内侍,成之染看着眼生,一路上心里打鼓。那内侍很是和善,待她也一团和气,稍稍让人放心些。
  成之染已经整整两年不曾入宫了,宫中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朝朝暮暮对着日月星辰,仿佛永远都一成不变。
  她久违地见到了天子,偷眼打量时,天子与记忆里别无二致,岁月倏忽在此刻凝固。
  日色晴好,空明澄澈。她长跪御前,向天子回禀军情。天子偶尔追问几句,平静而深沉的嗓音在大殿中回荡,落在成之染耳中,一时又让她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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