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7章

  “如今还不到时候,我担心……”成之染一言未尽,便止住话头,冷不丁又问他道,“徐郎,你还怨我吗?”
  案前烛火猛地晃了晃,徐崇朝闭了闭眼睛,道:“将军杀伐决断,我怎么敢。”
  成之染只是幽幽地盯着他。
  徐崇朝对上她目光,便如烧灼般一触即分,半晌没言语。
  成之染浅浅一笑:“你走。”
  徐崇朝想说些什么,但又不知该说什么好,正为难之际,叶吉祥的声音又突然响起:“节下!不好了!宗娘子——”
  成之染顿时一个激灵:“怎么了?”
  叶吉祥闯进来道:“宗娘子她——她——”他脸色精彩极了,却半天说不出个一二三。
  成之染放心不下,连忙跟着他往外去。
  月色如水,清风徐徐,中元之夜似乎比其他时日多几分幽邃空寂。众人赶到冷冷清清的街口,赫然望见宗寄罗执鞭而立的背影,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十三娘!”成之染高声喊她,宗寄罗却不回头,只扬鞭狠狠抽打着什么,长鞭闷响刺破了周遭寂静。
  成之染心中一凛,移步向前,那横陈街口的,正是乔赤围的尸身。
  不知宗寄罗在这里待了多久,尸身已褴褛斑驳,每一道鞭痕密布仇恨。她不知疲倦般,一下又一下,如同在鞭打她的旧伤。
  成之染不忍再看,可宗寄罗却仿佛浑然不觉,她紧咬着牙,眼神冰冷如刀锋,满门屠灭的焚天怒火,都化作街前飞溅的尘泥。
  如何能不恨。
  唯有如此,她才能稍稍缓解心中的痛苦。
  “十三娘!”成之染一把上前将人抱住,试图夺下她手中马鞭。宗寄罗浑身止不住颤抖,然而死死不肯松手。
  成之染好言好语劝慰着,却见她颓然跪倒在地,双手紧握着马鞭,泪水霎时间滚落,一颗一颗滑落在鞭子上。
  宗凛也匆匆赶到,见状悲不自已,沉声道:“奸人已死,大仇得报,十三娘,何苦!”
  宗寄罗泪流满面,直到双膝跪得冰冷,才挣扎着扶起身来。她已经完成了复仇的使命,可这并不是真正的解脱。
  已经失去的种种,再也无法弥补了。
  她脸上浮现出惨淡的笑容,又像极了哭泣。锦官城月下风声,也似与她一同呜咽。
  她任由成之染搀扶着,道:“回去罢。”
  这一路,再也没有回头。
  第228章 离尤
  成之染将人送回住处,仍放心不下,整夜在屋中守着。宗寄罗沉沉睡去,夜半忽而转醒,泪水又止不住落下。
  成之染听她抽噎,便睁开眼睛。屋中未点灯,唯有月光透过窗棂。
  “乔氏伪朝逆党罪大恶极,”宗寄罗突然开口,道,“狸奴,杀了他们罢。”
  见成之染不语,她又道:“莫说我心狠。若有人害了你骨肉至亲,你也会像我一样。”
  黑暗中一片静寂,落针可闻。
  成之染默然良久,道:“我朝处置逆党,素有成规。男子十五以上斩首,妇孺没入官府为奴。乔赤围祸乱蜀中,勾连外敌,朝廷自然会斩草除根。”
  “可隋沅那些蝇营狗苟之徒,又当如何?”宗寄罗苦笑一声,“是官复原职,还是另有任用?”
  成之染坐在榻前,望见对方面颊上两行清泪,在荧荧月下无声流淌。
  “蜀中新定,人心不平,朝廷不念旧恶,多半是要从轻发落。”
  “隋沅原本是蜀郡太守,若不是背叛朝廷投靠乔赤围,如何能在伪朝官居尚书令?乔赤围失势,他又献城投降,似这等奸猾之徒,就不该苟活于世!”
  见成之染不语,宗寄罗又道:“你留他一时,终究是祸患。”
  成之染略一沉吟,道:“隋沅难成大器,反不如那个常期。”
  “这些个乱臣贼子,个个都该死!”宗寄罗攥紧了衣袖。
  成之染叹道:“人死如灯灭,留下来枯泥烂肉,反而是解脱。世间刑罚,未必要致人于死地。”
  宗寄罗不解地看着她。
  成之染淡淡一笑:“你暂且安心歇息,离开此地前,我定会给你答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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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乔赤围一事了结,成之染终于抽出手来,亲自在街前坐镇,开仓放粮,赈济饥民,又大手一挥,将乔赤围囤积的金银珠宝,连同乔氏一族查抄出来的诸多财物,通通瓜分来犒赏三军,军中上下都万分欢喜。
  唯独彭鸦儿还有些后怕,不安道:“东西分光了,朝廷那边不好交代啊……”
  成之染笑道:“将军且放心,进献天子的宝物已准备好了。”
  柳元宝诚恳提醒道:“似乎少了些。”
  成之染道:“天子富有四海,岂会在意这些身外之物?”
  彭鸦儿道:“只怕旁人会多舌。”
  成之染摆手:“我从不怕人多舌。”
  彭鸦儿没话说,摸了摸怀里的金锭,默不作声了。
  大军驻扎在城中这许久,军纪严明,不曾有一件欺压百姓之事。成之染从军中检视归来,心中也算得满意。
  路上温印虎问起归期,成之染瞥了他一眼,笑道:“温将军这么着急走?锦官城让谁来守?”
  温印虎一愣。她这益州都督只是权宜之计,并不会在此久留,然而他把军中大小将佐思量了一遍,却没有万全稳妥的人选。
  见对方默然,成之染又问彭鸦儿:“彭将军意下如何?”
  彭鸦儿出身卑微,全凭勇猛杀敌才做了大将,在众人之中颇有威望。他沉吟良久,摇头道:“难,难,难。”
  成之染笑而不语。
  天光已暗淡不明,城中骤然响起阵阵马蹄声,由远及近,仿佛秋日凌厉的风霜,倏忽来到一行人面前。
  那军士滚鞍落马,报:“乔鲁山,抓到了!”
  昏黄烛火下,一人被铁链拴着,如困兽一般,押到了堂前。他衣衫褴褛,鲜红的战袍褪去颜色,混杂着斑驳血迹。
  成之染走到近前,看清了对方面容。此人不过三十出头,深邃的眼眶和凹陷的双颊,充斥着难以言喻的颓唐。他眼神中早已失去斗志,只有无尽苍凉,仿佛即将熄灭的星子,微弱地闪烁着最后的光芒。
  “你就是乔鲁山?”成之染将信将疑。
  乔鲁山突然冷笑一下,眸中闪过一丝锐意,正是这一瞥,打消了成之染最后一丝怀疑。
  这是一个骄纵不羁的笑容,冷彻如鬼灯,唯有残血寒凉才能浸染一二。
  执送乔鲁山到城中的,是广汉城派出的人马。乔鲁山从广汉城逃入山中,因行踪诡异,被山民执获,送到城中核验一番,竟抓住这么大一条漏网之鱼。
  成之染端坐堂首,道:“我乃成之染,奉天子之命,都督益州,平定蜀中。乔鲁山,你还有何话说?”
  她曾向广汉城传檄,乔鲁山亦知她名号,只是没想到,这位益州都督竟是位年轻女郎。
  乔鲁山抬头看着她,神色极复杂,仿佛压了一口气,良久才问道:“你是成肃的……女儿?”
  成之染不言。乔鲁山当她默认了,突然仰天大笑几声:“荒唐,实在是荒唐!”
  他言犹未尽之意,那目光分明在说,我乔鲁山一世英名,竟落到一名女子手中。
  成之染冷眼看他,讥诮道:“我若是你,合该一头撞死,拼尽了老命,也没脸回到锦官城来。”
  乔鲁山枯笑:“女娃,你懂得什么!”
  成之染不跟他废话,质问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你那些道理,等到了金陵,看天子听不听你说。我只问一句,乔赤围——是不是你杀的?”
  乔鲁山笑容凝滞,眸光凛然:“你休要污人清白!我为人堂堂正正,岂会做这等背主负恩之事!”
  成之染再追问,他却不肯开口,只是恶狠狠地盯着她。
  成之染揉了揉眉心,摆手道:“算了,押下去,仔细看着,别让他死了。”
  军士正要将乔鲁山带走,他突然扭过头来,道:“我既然回来,便不会求死,惟愿足下答应我一件事。”
  他变得如此客气,成之染不由得讶然,道:“但说无妨。”
  “离开锦官城之前,我要去祖宗坟前拜别,”乔鲁山似笑非笑,道,“答应我,我自不会生事。”
  成之染心下犹疑,旁人倒也算了,只是眼前这人诡谲,摸不清底细。
  宗寄罗却道:“让他去。”
  成之染不语,缓缓点了点头。乔鲁山心满意足地被拖下去。
  待众人散去,成之染喊住宗寄罗:“十三娘,乔鲁山心思深沉,不可小觑。”
  “我知道,”宗寄罗望着她道,“当初赵冀州伐蜀,便是败于乔鲁山之手。后来海寇作乱,也是乔鲁山带兵侵扰荆州。既然如今他被抓,我总要给他点颜色看看。”
  成之染不放心,叮嘱道:“留他一条命,朝廷不会放过他。”
  宗寄罗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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