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0章

  成襄远不疑有他,脆生生答道:“十二岁。”
  会稽王眸光一动,业已远去的风云忽而翻腾起冷冽潮气,让他尘封已久的心底一阵刺痛。
  他望向高阔云天,呢喃道:“十二岁……”
  成之染见状,不动声色地挡在二人中间,对会稽王道:“时辰不早了,殿下可要回城?”
  会稽王“嗯”了一声,仿佛才回神一般,吩咐众人打道回府。
  他看了成之染一眼,那目光复杂得很。
  多少年以来,他那不成器的独子,可是固执地要娶她呢。
  然而这样的女子,又岂是苏弘度所能驾驭的?
  会稽王心有余悸,稳了稳心神,问道:“中郎将打算何日出征?”
  “不急,不急,”成之染笑道,“如今江水枯少,巴东三峡礁石密布,难以行船。只怕还要在此再叨扰几日,多做些准备。”
  会稽王思索一番,道:“如今伐蜀风声甚嚣尘上,中郎将务要考虑周全。若淹留在此,旁人还以为畏葸不前。”
  成肃前脚刚走,他后脚就要赶人了。成之染挑眉,道:“多谢殿下提醒。”
  会稽王沉默了半晌,冷不丁又道:“中郎将有分寸便好。”
  成之染打马回城,慷慨音声仍回荡在会稽王耳畔。
  “朝廷此前两度伐蜀,都无功而返。事不过三,成败在此一举。重任在肩,不得不慎之又慎。”
  ————
  成之染亦无意在江陵久留,待大军整顿妥帖,便挥师西上。
  离开江陵城之日,正是春寒料峭的时节。宗棠齐未能成行,宗寄罗兄妹则各领千余人投在成之染麾下,也算是替他全了心愿。
  宗寄罗认真做了个五彩斑斓的辟兵,拉着成之染系在手腕上,道:“如今虽不到端午,我这番心意,却并无二致。”
  那辟兵鲜艳夺目,透着女儿家的心灵手巧,成之染看了半晌,一时间怔然。
  柳元宝在一旁见了,也扭扭捏捏地向宗寄罗讨要。
  “柳参军好大的脸面啊,”宗寄罗笑道,“我是送给益州都督的,哪里能轻易给旁人?”
  柳元宝之父柳诣与他们一道,若是看到问起来,她还会不好意思的。
  柳元宝没想那么多,正缠闹之际,宗寄罗见成之染仍心思沉沉,不由得诧异:“狸奴,这是怎么了?”
  成之染默然,轻抚着腕上辟兵,眸中浮荡着潮气。
  许多年前她随义军西征庾氏,端午那日正在寻阳城中。江岚亲手将辟兵系在她手腕,成誉和李劝星也都在。故人寥落,旧恩飘逝,当年不曾染血的双手业已污浊不堪,那样的时光,也宛如江风浩荡而过,从此再也不可得了。
  “没什么……”她敛首低眉,勾唇一笑,轻轻道,“这可是个好彩头。”
  江水滔滔,水师迢递,满眼青绿,鸟鸣啁啾。
  成之染似乎始终满怀心事,独自一人待在船舱里,话也比平常少了许多。
  宗寄罗站在船头瞭望,苦等了许久,终于望见远处江心浮现出一丛绿影。她连忙把成之染从屋里拉过来,指着前方道:“你还认得吗?那是云雷洲。”
  “云雷洲……”成之染不觉喃喃。
  宗寄罗陷入了遥远的回忆,感慨道:“我们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这里。不瞒你说,那时候我一眼就看出你是个小娘子。我阿叔还不相信,到最后,还不是被我说中了!”
  成之染不由得笑了笑,道:“我乔装改扮,不过是为了保住小命而已。我也很怕的,庾慎终那厮,时常说要将人扔到江里喂鱼。”
  听她提到庾慎终,一旁成襄远顿时好奇地凑过来,道:“这就是庾慎终身死之地?”
  成之染颔首。
  “他死的时候,一定很惨罢?”成襄远犹犹豫豫道。
  时隔多年,成之染谈起那时情形,凄风苦雨中铺天盖地的彷徨和恐惧,早已淡退了浓烈的颜色。她神态从容,语气平淡,仿佛仅仅是其中平平无奇的旁观者。
  听闻林仙客以身护主的故事,成襄远问道:“庾慎终那样的坏人,也有人甘愿为他而死吗?”
  成之染不由得与宗寄罗相视一笑,道:“你这话问的,跟十三娘当年一模一样。”
  “哦?”成襄远望着宗寄罗,问道,“十三娘,当真会有那样的人吗?”
  宗寄罗倍感亲切,对成襄远道:“等你长大了,自然会明白。”
  成襄远面露迷茫,侧首又问徐望朝:“二郎明白吗?”
  徐望朝只比他年长三岁,少年想了想,道:“效死勿去,人臣之分。”
  成之染未置可否,她转头望着远处景致如画,仿佛丹青勾勒一般。
  “死在此地,亦是幸事。”
  ————
  春风骀荡,春雨连绵,淅淅沥沥地笼罩着大江。天潮潮地湿湿,四下里烟岚弥漫,浸润着泥土,草木,溪流。
  大军行至七百里三峡,两岸耸峙的高山宛若长龙蜿蜒,巍峨挺拔而又连绵不绝,不时有瀑布飞流直下,如银河洒落,飘摇迷蒙,浩荡生风。山峦层叠,古木森然,遮天蔽日,形成一道道巨大的天然屏障,日月仿佛被这片山峦永远囚禁,只能从一线云端散出微弱的光芒。
  一重又一重峡谷间滩险流急,跌宕回旋,令人望而生畏。船只单凭帆桨之力无法逆流而上,诸军将士曝露于野,轮流用纤绳拉拽着重楼高舰,一步又一步牵系船只勉力向前。稍稍平缓的两岸尚有狭窄的浅滩,越行到险峻之处却只有山石林立,不见天日的谷底阴暗潮湿,青苔密布,水渍淋漓,将士们拖曳着船只,手脚并用,在寒气逼人的乱石间艰难爬行。
  江涛如猛兽般扑向船只,仿佛瞬间将一切吞噬。纤绳绷紧了,颤抖着,战船在翻滚江水中摇摇欲坠,几近倾覆。
  成之染在船上颠簸得七荤八素,心跳声在胸膛里乱撞,她冲到外间甲板上,每一步都在颤抖。
  成襄远大喊:“阿姊!”
  他要跟上去,被徐望朝一把抓回来,一眨眼功夫,已有人抢先一步出去了。
  成襄远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徐望朝道:“我阿兄去了,没事的。”
  徐崇朝追出门去,望见成之染走路都不稳,险些摔了个趔趄。然而她脚下并不停留,跌跌撞撞地下到舱室里。
  划桨的兵士正应着鼓点,拼力与逆流相抗,脸庞被无尽汗水打湿,犹如被江水浸泡的土壤,疲惫而又坚硬。他们双手紧抓着船桨,手臂上青筋暴起,犹如老树盘根错节的根须。
  成之染望见他们眼神里充溢的惊疑不定,顿时冷静下来了。
  人处在这种惊涛骇浪中,生死二字早已翻滚了无数来回,恐惧和不安因慌乱而滋生,又如野草般疯长蔓延。
  成之染目光掠过船舱,落在每一位划手身上,酸涩又激荡的情绪充盈胸臆。船身猛地颠簸了一阵,她扶着墙壁站稳,高声道:“我还没活够,你们休想死!就算是山神水鬼来了,也要问我答应不答应!”
  她说罢接过鼓槌,坚定而毫不紊乱地捶击鼓点,目光如玄甲般深沉。众人闻声登时又振奋起来,紧随着鼓点起落咬牙使力。
  徐崇朝听着船桨翻动的吱呀巨响,在舷梯上默立半晌,到底没有下去看一眼。
  也不知过了多久,船队终于度过这一段险滩。成之染暗中松了口气,传令诸军休整,轮换纤手和划手。漫漫前路,终须一步一步走出来。
  曲折奔腾的浩荡江流撕扯着战舰,悬崖峭壁上屹立千年的古柏俯瞰众生,猿群啼鸣刺破天际,哀戚而令人垂涕。涛声、猿声和水雾之间,回荡着悲壮而激昂的号子,那声音击触在峭壁之间,定格为此间险峻和艰辛。
  行出广溪峡,旷望兼川陆,白帝城就在眼前。
  从江陵行到此处,其间一千二百里。大军出发时依稀春日,如今已是盛暑。
  第222章 定计
  大军终于到达白帝城时,众人满面征尘,脸上都带着劫后余生的喜色。
  柳元宝从海道去广州那一路都没这么凶险,好不容易脚踏实地了,便心有余悸地念叨个不停。
  柳诣看了他一眼,难得没有说什么。他聒噪些也好,这些天实在是过于沉闷了。
  成之染登上白帝城头,这座险固的城池傲立于江畔山上,俯瞰着滚滚大江,回望来时路,仿佛自天门攀登而上,令人望而生畏。
  大军全须全尾地抵达此处,足以称之为幸事。若想从下游来袭,只怕比登天还难。
  难怪刘和意对她领兵西上并不看好。
  成之染叹道:“刘和意攻下白帝城,功莫大焉。”
  可惜他人已随成肃回京,否则她定然命他为大将。
  众人在城头瞭望一番,天色又有些阴沉,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成之染刚回到府衙,外间便劈里啪啦下起了暴雨。
  屋子里有些昏暗,雨水的气息扑面而来,到处都湿漉漉的。她掌灯坐在案前,不多时,门外便通传,董荣和柳诣到了。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