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6章

  “不会如此,不会如此……”淮南长公主止不住咳嗽起来,攥紧了宽大的袍袖,咬牙道,“入宫,你们都随我入宫!”
  谢府如今已朝不保夕,倘若在宫中,旁人也不敢轻举妄动。谢鸾上前扶母亲起来,拉着阿弟阿妹一道往外走。
  庭院中空空荡荡,往日幽静都化作荒寂,静默得令人心惊。
  谢鸾命人将府门打开,登时两道长枪便横在眼前。
  “将军有令,任何人不得出入!”守门的兵士喝道。
  谢鸾道:“淮南长公主在此。”
  其中一名兵士稍有些迟疑,另一人把眼一瞪,道:“不管是谁,都不许迈出府门半步!”
  附近巡行的队主听闻说话声,赶过来一看,喝止了那人,赔笑道:“长公主殿下金尊玉贵,小人哪里有阻拦的道理。只是府中谢家人有罪在身,断不能离开此地。”
  将儿女留在如此险地,她这做母亲的怎放心离开!淮南长公主变色,搂着年幼的一双儿女,厉声道:“是非对错,天子自会明断,还不让开!”
  守门的兵士一动不动,淮南长公主硬要上前,两个孩子却被人夺下,谢纯熙吓得哭嚎不止,谢凤年纪稍大些,奋力挣扎起来。
  谢鸾心中焦急,正要与对方理论,街头忽而传来辘辘车轮声,一辆华美的牛车缓缓驶来。
  谢凤探身望见了,一眼认出来是领军将军谢祯,赶忙大喊道:“阿叔!阿叔救命啊!”
  牛车在门前停下,侧帘掀起,露出谢祯凝重的面容。
  他望着谢凤,眼底似有千言万语,然而终究一言不发。
  侧帘落下,惟余一声叹息。
  谢凤不禁嚎啕大哭。
  “阿母!”谢鸾道,“阿母只管入宫去,阿弟阿妹交给我!”
  淮南长公主如何能放心,她将两个孩子抢回来,便抱紧了不撒手。如今这境地,她只怕离开半步,回头已骨肉分离。
  马蹄阵阵,聒碎日光。谢鸾只觉得眼前一晃,一个高大的身影便赫然闪现。
  中年将领红袍玄甲,勒马止步,犀利的目光将他们打量一圈,对上了谢鸾的视线。
  “钟将军。”谢鸾道。
  钟长统翻身下马,沉重道:“谢郎,事已至此,各安其命罢。”
  谢鸾急切道:“家父如今可还好?”
  钟长统陷入了沉默。
  谢鸾止不住心惊,再开口,声音竟有些颤抖:“钟将军!”
  钟长统摇头叹道:“令尊勾结李临风谋反,如今人在廷尉狱,只怕……”
  他没有说下去,可单单谋反二字,已让人万劫不复。
  耳畔传来淮南长公主的惊呼声,谢鸾只觉得眼前一黑,勉力找回了神志,艰难道:“家父怎会与李临风谋反……可是李临风说了些什么?”
  “李临风业已伏诛。”
  府门前一片死寂。良久,谢鸾缓缓抬头,对钟长统道:“将军,我要见太尉。”
  钟长统很是为难。
  谢鸾眸中泛起了泪光,坚持道:“钟将军!在下别无他求,只求将军恩准!”
  钟长统久久不语。
  霎时间乌云蔽日,光影都暗淡了三分。寒凉的秋风席卷而来,裹挟着杂七杂八的落叶,穿过街巷间沙沙作响。
  太尉府内,成之染正步出沧海堂,刚走了两步,不由得回身一望。秋风吹动她额间碎发,浸染了些微凉意。
  成肃被三五心腹将佐簇拥而出,望了望天色,道:“夜里又要下雨了。”
  众人紧绷的神色稍有些舒缓,杜延寿道:“如今的雨水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耽搁行程。信使明日去彭城,旬日之间,二郎君便能回来。”
  成肃微微点了点头。
  成之染叹息,径自穿过垂花门,徐崇朝站在道旁,孤零零一人,颇有几分萧索的寒意。
  “谢仆射当真难免一死?”他问道。
  成之染默然。她父亲对于谢让,到底还有些顾忌。她眼见李临风惨死,相较之下,待罪狱中的谢让,多少还手下留情,留了分体面。
  只是这一丝情面薄如蝉翼,脆弱得不堪一击。
  她只得缄口不言。
  “狸奴,你劝劝义父。”
  成之染抬眸望着他:“事已至此……”
  “事已至此,便是对的吗?”徐崇朝质问,“宣武军本是谢家军,如何能对谢氏后人下手?”
  “说这话只会火上浇油,”成之染道,“宣武军早已今非昔比,更不可能如从前一般。你若顾念旧情,将来兵临江陵城下,好生劝劝李公罢。”
  成之染话音刚落,云幕间雷声隐隐,大有山雨欲来之势。她垂眸越过徐崇朝,一言不发地回到住处。天色渐渐黑下来,霎时间金光大作,雷声滚滚,秋雨潇潇。
  这时节的雨,凄冷冥微,不绝如缕地倾洒在窗棂上,一声声尽是缠绵哀怨。
  荷尽菊残,雨声寥落,成之染独坐灯下,随身佩带的长刀放在几案上,她默然良久,缓缓抽出了刀刃。
  厚实的刀刃光洁明亮,映射着烛火跃动。
  然而仿佛有什么东西蒙在上面,她看不分明,只觉得有些陌生,于是拿起丝绢,一点一点耐心擦拭起来。
  在难掩嘈杂的雨夜中,唯独这一方灯下,让她能片刻心安。
  成之染擦着擦着,不由得停下了动作。有什么声音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断断续续的,犹如窗外淅淅沥沥的秋雨。
  她问道:“外边怎么了?”
  侍女阿喜唤人出去打听了一番,回来道:“谢三郎在府外跪着,要求见太尉,太尉不见他。”
  成之染半晌一动不动,阿喜忍不住抬头看她,对方却缓缓站起身来,竟要在雨中出门。
  “女郎!”阿喜追上去。
  成之染从侍女手中接过伞,回头道:“我去去就回,你们不必跟来。”
  她倾身步入雨幕中,雨丝从苍茫天际随风飘落,丝丝缕缕落在油纸伞上,青石小路笼罩着一层冰凉的雾气。
  不知什么从雨的缝隙里疾飞过去,溅起了无数泥点。门吏在檐下看见她,都吃惊不已。
  成之染命人打开角门,谢鸾正跪在门前,浑身上下如落汤鸡一般,然而脊背依旧挺直着,听闻声响便抬起头来,雨珠零落,看不清神情。
  成之染缓步上前,将雨伞撑在他头顶,回身朝他面前的方向望去,朱门紧闭,冰冷森然。
  两人都沉默不语,唯有雨声阵阵,更显得沉闷。
  半晌,谢鸾开口道:“太尉不肯见我,为何?”
  成之染攥紧了伞柄。谢鸾到此地,自然是来为他父亲求情。毕竟是主僚一场,成肃不愿拂了他心意,索性置之不理,眼不见心不烦。
  “谢郎,请回罢。”
  谢鸾侧首望着她,电闪雷鸣间,照亮了他苍白的面容。雨滴沿着清损的面颊滑落,仿佛是泪水,可他眼睛里又暗淡无光。
  “我情愿一死,换父亲一条生路。”
  成之染垂眸:“你以后的路还长着。”
  谢鸾不说话,只是摇头,默然良久道:“求女郎通融,让我面见太尉。”
  第209章 乘危
  谢鸾是何等人物,门第高华,人品贵重,才华横溢,自年少之时便名满京都,是朝野上下交口称赞的栋梁之材。
  可如今他跪在门前,单薄萧瑟的身影仿佛将要被重担压垮。
  成之染眸光闪动,一时竟生出不忍。
  谢鸾只是望着她,嘴唇翕动道:“若能救家父一命,我愿意今生当牛做马,来世结草衔环以报。”
  雨水已将他浑身打湿,嗓音也浸染得低沉沙哑。成之染要扶他起身,谢鸾却执意不肯。
  她只好唤门房过来为对方撑伞,随后又穿过角门,径自朝后宅走去。
  成肃住处依旧亮着灯,通传进去没多久,出来道:“女郎,请。”
  正房里灯火通明,与潇潇雨夜仿佛两片天地。成肃身着绛紫官袍,坐在堂首,以手撑案。成之染进来,他也只是微微抬了头。
  “你可是来替谢让求情?”
  李临风已死,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成之染拱手一礼,道:“阿父顾忌的,不过是谢让与李氏勾结,处处与阿父作对。倘若他如今肯低头,阿父何必要取他性命?”
  成肃道:“狸奴,斩草除根的道理,我说过不止一次了罢。”
  “若要说斩草除根,只杀个谢让又有何用?谋反是大罪,淮南长公主母子,陈郡谢氏一族,阿父为何不杀个干净?”
  还不是因为世族根深蒂固,一旦深究便株连无数。
  成肃看着她:“你又来胡搅蛮缠。”
  他语气淡淡,仿佛对一切浑不在乎。成之染没来由心中酸涩,忍不住道:“阿父,得饶人处且饶人!”
  成肃赫然起身,拂袖道:“此事不必再提。”
  “阿父心中,难道就没有一丝愧疚?”
  “我有何愧疚?”成肃道,“你难道忘了,先前他如何污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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