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章
宗纫秋神色一振,连忙整理了钗裙去往前院。成之染晾好了汤药,进屋服侍成誉喝下,便听到外间一阵嘈杂,原来是成肃与宗棠齐过来了。
宗棠齐见到成誉,一时间百感交集。他在江陵时遇到成誉,对方正是意气风发的时节,如今才数年不见,重逢时竟是这般境地。
随他前来的宗寄罗见状,连忙将成之染拉到一旁。她问这问那,焦急道:“去岁在荆州,不是还好好的么?”
成之染不知该如何解释,眼眶霎时便红了。
宗寄罗望着宗纫秋,伤感道:“我阿叔转任南郡太守,明日将赶赴荆州。我随他前去,这一别,不知何年何月再能相见。”
成之染怔然。宗棠齐出任南郡太守,在荆州治下,便是与李劝星一道了。她想起李劝星所说的两家婚事,不由得心头一沉。
“我怎么能去荆州,留姑母一人照料三郎君,如何能让人放心?”宗寄罗越说越难过,“我该早些来看看,我该早些来看看的……”
成之染劝道:“你阿兄不是在京中做事?随他留下来,可好?”
宗凛是宗棠齐军中左膀右臂,人是跟定了,宗寄罗知道她说的是胞兄宗治,不由得迟疑了一番。她目光望向宗棠齐,低声道:“我阿叔想去荆州,在荆州,毕竟离蜀中更近。”
“那你呢?”
“我……我自然跟着阿叔。”
两人一时间缄默无言。
半晌,宗寄罗摩挲着腰间长剑,闷闷道:“狸奴,我命该如此。”
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
她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自嘲地笑笑,道:“安成郡公已到荆州赴任了,前些日子他与我家议亲未成,到时候相会,总感觉有些奇怪。”
成之染勾唇:“李家那儿郎,不成也罢。”
宗寄罗眼睛亮了亮,旋即暗下去,踌躇了半晌,道:“狸奴,你若是见到柳三郎,替我告个别。”
成之染顿觉伤感:“你……”
宗寄罗叹道:“往后到荆州,连信也写不成了,让他一切安好罢。”
宗棠齐一行旋即西上远行,让宗纫秋平添了几分愁绪。她随成誉在荆州,与姑孰相距千里,如今回到了金陵,本以为往来便利,谁想到宗棠齐又远去荆州。
造化弄人,她只能暗自感怀。
宗纫秋的心绪,成誉已无力体恤。他胸口憋着一股气,睁眼望着头顶的帷幕,惨淡道:“姻亲一场,竟不如赵家。”
成之染明白他的意思,忍不住为宗氏分辩:“说不定,宗将军是为了平蜀,才到荆州去。”
“平蜀啊,”成誉猛然间咳嗽起来,红着眼睛道,“李劝星焉能平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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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下了场急雨,许是晨起时吹了风,成誉的病情急转直下。他高烧不退,没日没夜地咳嗽,整个人仿佛虚脱了,沉沉昏睡时眉头紧皱,连梦里都不得安宁。
东府城人心惶惶,四方延请的郎中从前院排到府门,然而到内宅一看,个个都摇头叹息,针砭乏术。
成誉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睁眼便看到屋里人头攒动。母亲温老夫人守在榻前,眼睛肿胀着,沟壑纵横的脸上满是泪花。
成肃虽不忍,到底寻了个机会问道:“阿弟,你可有想见的人?”
成誉怔愣了半晌,眼神在虚空中飘荡,终于默默地点了点头。
成肃道:“你尽管告诉我,我去将人找来。”
成誉无声地笑了笑:“阿兄找不见。”
成肃望着榻上的三弟,俊朗的容颜不知何时已平添华发。而他记忆中的三弟,从垂髫小儿长成翩翩儿郎,始终是意气风发的。照他的预想,他们会携手用兵,西平巴蜀,北定关中,兴复社稷,还于旧都,真正成就一番惊天动地的伟业。
可如今这一切,岂会如此?
他咬牙走出小院,厉声道:“二郎呢?二郎怎么还没有回来!”
庭中的侍从呼啦啦跪了一地,无人敢应声。
近卫曹方遂道:“第下,彭城路远,二郎君这两日便到。”
温老夫人听闻吵闹声,出来喝止道:“你着急,你这时候知道着急了?做什么北徐刺史,跑得那么远,一个个兄弟离散,见一面都这么难!就不能让老母省心吗?”
成肃不吭气,温老夫人却不知想起什么伤心事,竟哽咽起来。
庭中又一阵鸡飞狗跳。
第199章 继嗣
成之染长跪榻前,神情凝滞,巍然不动,宛如高台之上的石像,憔悴的侧颜在烛火中明灭。
徐崇朝伫立良久,招手让三郎襄远过来,道:“去给阿姊倒杯水。”
成襄远乖顺点头,端着一盏茶走到成之染身旁,劝道:“阿姊,喝点水。”
成之染木木地接过来,润了润干渴的喉咙,目光在屋中一扫而过。
成誉虽无子,但一家子侄都在这里了。
他常年在外为官,年幼的子侄对这位叔父,大都是十分陌生的。他们懵懂又好奇地望着病榻,被傅姆管束着,才没有大吵大闹。
成之染心中一阵悲凉。她倏忽想起当年母亲去世时,榻前也依稀是这般光景。时光荏苒,兜兜转转,她明明从战火中长成,却依然无助而单薄地面对这一切,脆弱得不堪一击。
一滴泪珠从眼角滑落,啪嗒一声落到杯盏里。
成襄远呆呆地望着她,小声道:“阿姊,不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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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雍是下半夜赶回府中的。
夜雨霖铃,声声断肠。他披着蓑衣,浑身仍旧湿透了。
金陵城宵禁森严,成肃用太尉之印层层叩关,才让这二弟顺利进城。
窗外风雨大作,凄凄簌簌如同鼙鼓。成誉频频惊悸,半梦半醒,昏昏沉沉,依稀见一个狼狈的身影闯进了内室。
“阿弟!”成雍扑倒在成誉榻前,忍不住惊呼出声。
“阿兄,你回来了……”成誉认出他,目光扫过榻前围聚的人群。这都是他的至亲骨肉,是他在世间最后的羁绊。
成誉突然笑起来,呼吸也陡然急促。他勉力平复下来,一字一句道:“我镇守荆州,西望,欲平蜀,北望,欲平周。如今,都不可得了。若有缺憾,当在于此。”
成肃不由得动容:“阿弟!”
成之染潸然,泪水如断线珠子般滚落,打湿了前襟。
成誉见她落泪,动了动嘴唇,良久才开口,声音已气若游丝。
“狸奴,说好了不哭的啊。”
成之染早已泣不成声。
魏乾宁八年六月,彭城忠武王薨于京邑,时年三十有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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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闻讯,哀惋久之,追赠司徒,追封郡公。举哀之日,百官会赴,莫不歔欷。
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终究寥落了无痕。
成誉归葬于京门。生前富贵,死后哀荣,都随着黄土长埋地下,天人永绝。
好事之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孀妻宗纫秋身上。
她并无子嗣,而成誉留下了彭城郡公的爵位。这封爵何去何从,谁也说不准。
宗纫秋派人给宗棠齐传信,时值江水大涨,宗棠齐一行滞留于寻阳,听闻成誉的死讯,当即马不停蹄地赶回金陵。
宗纫秋满身缟素,在屋中枯坐。她堂侄宗冶坐立不安,焦躁地来回踱步。
他虽是宗纫秋晚辈,却比她还要年长几岁,此前在成誉军府中做一名参军。宗氏西上,唯独他留在京中为官,成誉病逝后,也都是他协助宗纫秋操持。
“阿姑,当真要如此?”
宗纫秋沉默地点了点头。
宗棠齐一行到时,屋中并没有其他侍从。宗纫秋缄口不言,宗冶只得硬着头皮道:“我阿姑说,要出家做比丘尼。”
众人都始料未及,宗棠齐惊得起身,道:“阿妹,这是何道理!”
宗纫秋眼睛肿成了桃仁,偏过头去不说话。
宗冶替她解释道:“我阿姑尘缘已了,往后余生,无所牵挂了。”
宗棠齐难以置信:“怎么就没有牵挂了?我们一家人,难道不是牵挂吗?”
宗纫秋紧抿双唇,忍不住小声啜泣。
宗寄罗连忙上前劝她。
宗棠齐想了又想,道:“阿妹,这些年,你过得可好?”
听他这么问,宗纫秋不知想到了什么,一时间泪如雨下。
宗棠齐觉得不对劲:“怎么,成三郎待你不好?”
宗寄罗在江陵时,特意留心过,成誉对她阿姑称得上温和体贴,至少在她看来,并没有什么不妥,于是忍不住为成誉辩白。
宗棠齐半信半疑,对宗纫秋道:“你若有委屈,说出来便是。”
宗纫秋竟有些茫然,不知道从何说起,只是摇头道:“三郎并无亏欠,只是我命薄,这泼天富贵,到底是无福消受罢了。”
女子的心思总是细腻,丈夫在自己身上有几分用心,她大抵是能觉察的。可人间夫妇,又怎能企求事事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