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章

  成誉在病榻之上听闻这消息,只是平静地问成之染:“药可煎好了?”
  侍奉汤药这活计,原本是宗纫秋亲手操持。回到金陵后,温老夫人不忍心使唤新妇,于是让成之染在榻前侍奉。
  为此她不无伤感地对桓夫人道:“三郎无子,如今病倒了,也没人伺候。我这老婆子如何能安心!”
  桓夫人安慰道:“好端端的,谁能想到出了这回事!过了这阵子,等三郎痊愈,以后自然会好的。”
  然而成誉的病情丝毫没有好转的迹象。连天子派来的御医,对他的病势也说不出所以然,只得一副药一副药将养着,成誉也毫无怨言,任凭那汤药再苦再难喝,也服服帖帖地一饮而尽。
  成之染望着他微微皱起的眉头,心中也苦涩难言。她收了药盏,到窗前一看,雨水正淅淅沥沥,天地间都被绵绵细雨浇透。粘腻而湿热,让人透不过气来。
  成肃晚间又来看望成誉,对他道:“李劝星不日将西上赴任,临走前,他要到京门拜祭先人。”
  李劝星父母双亡,都葬在京门,此去荆州有数千里之遥,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归来。临行前辞墓,也算是告慰先祖。
  成誉不知想到了什么,眸光微动,道:“这倒是合情合理。当年我去荆州时,就是从京门离开的,这么多年了,不知还能不能回去看一看。”
  成肃听他说这丧气话,一时间沉默。若回京门看一看……以成誉如今的病况,他定然折腾不起。
  成誉大概也知晓,于是收起那一点叹惋,道:“阿兄,你该去见见。”
  成之染不由得侧首看他,除了李劝星,还能去见谁?
  果然,成肃没好气道:“见他作甚?”
  成誉道:“同朝为官,又有同乡之谊。如今不尴不尬的,不好。”
  成肃想了想,摇头道:“他那个性子,我是看不惯。”
  成誉闭了闭眼睛,道:“两虎相争,不能长久。”
  他略一迟疑,再睁开双眼之时,眸中闪过一道冷光。他还想再说些什么,窗外倏忽间轻雷隐动。
  成之染心中一动,生怕他说出那个可怕的字眼,连忙上前拉住他的手:“阿叔!”
  目光中满是恳求。
  成誉不说了。
  时辰已不早,宗纫秋进来服侍成誉歇息。成之染跟着成肃出去,衣摆和裙角粘嗒嗒地垂落,让人浑身不自在。
  两人并肩走在回廊下,绵密的雨声遮掩了许多情绪。
  成肃目光沉沉地望着她,问道:“你知道你阿叔要说什么?”
  “我知道,”成之染提高了声音,“阿父去见李公罢!冤家宜解不宜结。”
  成誉想说的肯定不是这个。
  成肃心中笃定,然而心思绕了绕,终究颔首道:“去就去,许久不见了。”
  第197章 欢宴
  面对成肃的邀约,李劝星并未拒绝。两人约定在金陵以南的方山脚下。李劝星自姑孰去往京门,正路过此地。
  成肃此行也并未大张旗鼓,成之染决意同去,他拒绝不得,除此之外,只跟徐崇朝和几名心腹僚佐商议了一番。
  待众人散去,沈星桥独独留下,屏退了侍从,对成肃道:“第下此去,是为了与李卫军冰释前嫌?”
  成肃看着他,淡淡道:“冤家宜解不宜结。”
  “第下难道以为,李卫军甘居人后吗?”
  成肃默然良久,问道:“你是何计较?”
  沈星桥郑重一拜,道:“若论征战沙场,攻城略地,李卫军自知不如第下。他舞文弄墨,附庸风雅,引得朝中清流显贵争相辐辏。长此以往,局势将不利于第下。李卫军不甘雌伏,何不借此机会永绝后患!”
  成肃听他说完,视线移向紧闭的屋门。门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人影,那人沉默地站在门外,半晌,终于动了动。
  门外传来成之染的声音:“阿父。”
  成肃让她进屋来,沈星桥迎着她的目光,并没有丝毫躲闪。
  夏夜沉沉,蛙声依稀。成之染缓缓步入堂中,拱手道:“阿父与李公,同起于京门,有克复之功。李公有何过,竟至于刀兵相见?”
  “女郎!”沈星桥难得强硬道,“慈不掌兵,情不立事。此等大事,焉能妇人之仁?”
  成之染侧首看他:“沈郎君,我父与李公,不过权势相争罢了,何必用这些手段谋取性命!若此事做成,我父还有何颜面自立于世?”
  沈星桥还想争辩,被成肃挥手止住:“好了,吵什么!天子脚下,我还能行凶不成?”
  成之染稍稍放下心,道:“阿父自然是明白人。荆州刺史尚未走马上任,倘若有个三长两短,朝廷定会乱成一锅粥,西州局势也难以预料。”
  成肃点了点头,对沈星桥道:“此事不必再提。明日你随我赴会,万不可表露分毫。”
  沈星桥默然良久,道:“是。”
  ————
  晴川历历,芳草萋萋,方山脚下满眼青翠。成肃一行在长亭中等候,日光如烙铁般灼痛双颊,连道旁林木都耷拉着叶子。
  正是暑热难耐的时节,这时候赶路,想来李劝星也多吃些苦头。
  众人正等得不耐烦,忽然听到哒哒马蹄声响起,不远处官道上尘土飞扬,一队人马从林间迤逦而出,为首那人一袭鹊灰色衣袍,装束得颇为低调,唯有那一条堪称奢华的錾金玉带,彰显出此人不同寻常的身份。
  正是李劝星。
  成之染上次见到他,还是海寇袭破豫州前,与李临风一道去姑孰劝谏。
  想起这桩事,成之染心里还是发堵。她满腔热血前去,非但与李劝星落得难堪,而且后来才知道被父亲暗中利用。
  成肃倒是面色如常,这些陈年往事似乎已不能勾起他心绪。他调整好神色,热情洋溢地将李劝星请到长亭。
  亭中已备下美酒佳肴,两人仿佛久别重逢的故友,充满了欢天喜地的气象。
  两人的随从都守在亭外,徐崇朝和李劝星长子李明时分坐两侧,成之染亲自上手,青梅煮酒,为两位长辈斟满。
  李劝星不愧是混迹清流的人物,举杯痛饮,谈天说地,竟然比成肃还热络三分。
  在成之染印象里,李劝星可不是这样的。事出反常必有妖,她不动声色地观察,终于在二人酒酣耳热之际,李劝星抛出了正题。
  “成公,朝廷派我驻守荆州,世人皆以为荣升,我是有苦说不出啊。”
  成肃笑了笑,道:“李公难道担心路远?”
  “路途虽远,倒也算不得什么,”李劝星摇头,道,“只是荆州地处边陲要地,北有胡虏,西有叛贼,而编户齐民才不到十万,更没有多少军资器械,如何能长治久安?”
  成之染不由得瞥了他一眼。她三叔接手荆州时,是一个千疮百孔的烂摊子,如今他治理得政通人和,李劝星反倒挑剔毛病来了。
  “办法总归是有的。”
  成之染突然出声,连成肃都意外地看着她。
  见成肃无意阻拦,李劝星笑道:“不知大娘子有何高见?”
  “荆州守扼西土,北来流民多徙居此地,倚仗豪族,不交钱粮,不服徭役。若第下将流民纳入编户,州府自然富庶。”
  李劝星始料未及,沉吟了半晌,道:“兹事体大,岂是我等所能定夺的?”
  成之染直直看着他,道:“第下为一州守宰,有何不可?”
  李劝星只是摇头。
  成之染敛眉不语。
  “小女妄言,李公莫放在心上,”成肃仍面不改色,道,“若依李公之见,又当如何?”
  李劝星正色道:“交广富庶,足以取用。”
  李劝星已都督西土四州,看这话里的意思,竟是要将交广二州收入囊中。
  日头不知何时被浓云遮蔽,长亭外骏马嘶鸣,百无聊赖地抖动着尾鬃。
  成肃依旧笑了笑:“荆州为西土腹心,若李公需要,区区交广又算得什么?李公若不便开口,明日我就向今上建言,为李公加封都督交广二州。”
  李劝星也笑起来:“成公果然是个爽快人。”
  成肃呷了一口酒,道:“凡事好商量。”
  李劝星闻言,想了想,道:“钱道穷驻守寻阳,我手下缺个司马,一直不得人。如今丹阳尹卫承,倒是个合适的人选。”
  亭外吹来一丝幽幽的凉风。成肃道:“卫尹可舍得离京?”
  “世家子弟,累居清显,总是在京中也腻烦。”
  成肃缓缓点了点头,手指扣在杯盏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李劝星等着他答话,却听成之染冷不丁开口:“李公以丹阳尹为司马,不如阿父以司马为丹阳尹。”
  李劝星挑眉看她,露出一丝玩味的神色。
  “这倒是个好主意,”成肃道,“何知己通达政事,定能不负所望。”
  李劝星略一沉吟,道:“何司马掌贰府州之事,纪纲众务,通判列曹,贵府如何能少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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