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丘豫将刀刃横在那孩子颈上,张氏吓了一大跳,止不住告饶,又向郑显涕泣道:“郎君,为一家性命,你就听这位将军的罢!”
  郑显瞪着丘豫,咬牙道:“子不肖父,不如养猪!你最好一刀下去,也免得我亲自动手!”
  “冥顽不灵!”丘豫将刀尖转向他,下令道,“格杀勿论!”
  他话音刚落,众人便冲杀向前。成之染急道:“丘将军!李侯可让抓活口!”
  丘豫看了她一眼,道:“刀枪无眼,谁让这厮不走运。”
  成之染正要开口,只听得当啷一声,阵中传来刺耳的兵刃相撞之声。徐崇朝正持刀与郑显相抵,两下里杀红了眼,你来我往缠斗在一起。
  众人怕误伤徐崇朝,出手便有所顾忌。二人久斗未决,各自伤痕累累,一时间霞光万丈,东方既明。
  成之染见徐崇朝负伤,不由得心头焦急,若依着他的脾气,必不喜旁人在此时插手。可郑显出刀实在是凶横,她捏着一把汗,从背上取下长弓。
  郑显盯着面前与他缠斗不止的年轻人,竟一阵恍惚。他似乎在哪里见过他,这面容虽不熟悉,眼中的恨意却无比鲜明。对方刀刀狠厉,恨不能废他半条命,他只得小心应对。
  正腾挪躲闪之间,耳畔隐隐有破空之声。徐崇朝劈头砍下,郑显拿刀背一抵,冷不丁膝盖一软,整个人便踉跄几步。
  徐崇朝连忙闪避,一眼便看到对方膝盖中箭,染血的白羽犹自颤动着。郑显却似乎感觉不到痛,拄着刀冷笑一阵,轻蔑地朝他招招手:“来,再来!”
  他话音未落,忽然闷哼一声,低头一看,小腹竟露出半截枪尖。
  不知何处冲出个小兵,从背后一枪将他刺穿。
  见郑显僵立不动,众人便一呼齐上。郑显忍痛脱出枪尖,迎面便与众人厮杀起来。
  徐崇朝却不再动手,目光在人群外寻到成之染,无言地望着她,那神情极为复杂。
  毕竟干的是背后偷袭的事,成之染也有些讪讪的,偏头避开他的视线,忽听得阵中金戈之声骤停,郑显手里握着刀,手臂却无力垂下来,缓缓倒在了地上。
  他身上满是伤痕,盔甲都被鲜血浸染,而目光越过交叠的人群,直直望着丘豫那边。
  在丘豫脚下,张氏与儿女掩面而泣,慑于官军威压,极力抑制着哭声。
  郑显哈哈笑了笑,猛地吐出一口血,他再没说些什么,头颅缓缓地垂下,便再无声息。
  军士从背后推了他一把,那身躯便彻底倾颓倒地。
  众人半晌不语,等着丘豫命令。丘豫道:“先把活人带下去。”
  军士去押运郑显的妻儿,成之染便从人群中分开一道缝,径直走到郑显身前。她原想泄愤砍他一刀,但见他一身狼藉,却又有些不忍心。
  “好叫你死的明白,这一脚是为了江郎!”说罢,成之染狠狠踹了他一脚,郑显身子翻过去,露出了手中长刀。
  正是成誉送给她的那一把。
  成之染弯腰掰开他手指,将长刀取出,又摘下他腰间刀鞘,马马虎虎擦了擦,便利刃归鞘。
  她刚转头走了两步,身后似乎轻微有响动,电光石火之间,她已拔刀转向,赫然对上郑显目眦欲裂的面容。
  郑显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一丝声音,只死死地盯着成之染,高大的身躯轰然倒下。
  成之染呆在原地,半晌才发现,郑显后心上插着一把匕首。她看着眼熟,正细细打量,徐崇朝走上前来,俯身将匕首拔出,又探了探郑显的鼻息,这才道:“如今才是死透了。”
  这匕首竟是他投掷过来的。
  成之染愣愣地看着徐崇朝,他也不说话,收起匕首,便对手下吩咐道:“把他尸首抬下去。”
  徐崇朝说着走远,成之染攥紧了手中刀柄,只觉得背后冷汗直冒。赵小五面有愧色,道:“方才多亏了徐郎,郑显差点要害了队主!都怪我,转个身的工夫,没想到这厮竟装死!”
  叶吉祥也后怕不已,二人内疚了半天,却见成之染面色复归于平淡,看不出是忧是喜。
  她忽然说道:“郑显死了,军中必会将他尸首同妻儿押运回京,你们可想一并回去?”
  二人当即变了色:“队主这是要赶我们?”
  “江郎的仇人已死,回去也好给江家人一个交代。”
  叶吉祥犹自犹豫,赵小五坚决不肯,道:“南康郡公为国战死,如今贼首尚无踪迹,我等岂能半途而废!”
  “队主如今要赶我们走,莫不是嫌弃我二人无能?”叶吉祥皱着眉道,“我虽不如练家子精干,为队主牵马坠镫,也是个苦力。”
  成之染耐心劝道:“江家如今只剩下孤儿寡母,日子上有的是难处,你们回去了,总是个照应。”
  赵小五道:“我二人愚笨,哪里懂家宅这些事?唯有在军中,还多少派得上用场。”
  “队主糊涂了,”叶吉祥连连应和,“京城自有天子照拂,我等只愿为旧主圆了灭贼的遗愿。”
  见他们百般不肯,成之染也没有办法,道:“前路艰险,莫要勉强。”
  二人满口答应下。成之染命手下清理院中,有军士过来,道:“成队主,丘将军找!”
  丘豫正端坐前堂,堂中格斗的痕迹尚在,兵士忙前忙后将尸首拖出,险些撞上她。
  地上暗红的血迹触目惊心,成之染抬眸一看,丘豫与孟元策对坐,正在商议着什么。
  曲江城初定,周遭局势还并不安稳。始兴郡其他城池,依旧被敌兵把控着。
  丘豫决定留守此地,派兵平定始兴郡,而让孟元策率军南下番禺。
  成之染虽不赞成分兵,但番禺城是何情形,如今还难以估量,若战事失利,后方又无所依凭,到时候反落得进退两难的境地。两害相权,也只能如此。
  孟元策听丘豫安排,时不时点头,神情间难掩欣悦。丘豫是老将,向来是稳扎稳打的性子,虽攻下曲江,却不会冒进。他本以为对方会命他驻守,没想到竟自己留下来,心中免不得感激。
  成之染想到这一节,脑海中灵光一闪。丘豫这般谨慎的将领,居然会听从她的计策奔袭曲江城,不得不令人意外。她看向丘豫,不由得五味杂陈,于是道:“丘将军不去追讨张灵佑了吗?”
  丘豫道:“李侯命我等分兵追击,既已击杀郑显,便不负所托。”
  孟元策亦道:“如今军中疲敝,待休整几日,便南下对敌。”
  他二人商议已定,成之染也不好再说什么。而军中将士连日奔波,整夜鏖战,也乐得在城中多待几天。
  成之染步出前堂,浑身气力都卸下,顿时觉得脑壳疼。她在营房内歇息了半日,半梦半醒间,眼前总飘着郑显狰狞的面容,在迷雾中时隐时现。
  她睁开眼睛,胸口正跳得厉害,撑起身子,屋子里昏昏暗暗,仿佛又到了傍晚。然而仔细一听,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推门一看,天地间阴云密布,凉风习习,抛洒着雨丝。
  不过才午后。
  成之染心头烦闷,低头出了门。赵小五在隔壁屋看到她,问道:“队主去哪里?”
  她也不知道自己去哪里,只觉得胸口憋着一口气,须得被风好好吹一吹才是。
  她冒雨走到院子里,道旁稀稀疏疏地栽种着梅树,淡粉的花瓣湿漉漉一片,犹自微微颤抖着。
  院门口一阵人语,徐崇朝与手下兵士进来,原本在说着什么,见到她,便兀地止住声音。
  他停下脚步,向兵士交代了几句,三五人便利落退下了。
  成之染紧盯着他,一颗心猛地一跳,胸口的迷雾更堵得厉害。然而她却并不想说话。
  “快回去。”徐崇朝终于开口,顿了顿,便径自回屋,正要关门时,却见成之染不声不响地跟过来,杵在门口看着他。
  他向外一看,赵小五正探头探脑地往这边张望。他侧身让成之染进来,虚虚地掩上门,一身甲胄掺杂着雨水血水,断断续续地滴落在地。
  徐崇朝正要卸甲,成之染便上前帮他,他愣了一下,道:“你这是怎么了?”
  倒也顺从地任凭她将甲胄取下。
  成之染将铁甲挂到架子上,只背对着他,低声道:“对不起。”
  她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徐崇朝却听明白了,还是为了她偷袭郑显那一箭。
  他答道:“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何必挂念着?”
  成之染回身,上上下下地细细打量他。他一身黑衣,身上的伤口并不明显,屋子里稍有些昏暗,更看不出什么。然而今日郑显砍伤他,她明明白白看在眼里。
  “你伤口包扎过了?”成之染问道。
  徐崇朝无声地笑笑,便坐到榻上,抬头道:“郑显命丧于此,我表兄九泉之下自当瞑目。狸奴,我已心满意足了。”
  他说话的神情极为认真,灼灼目光显得分外明亮。
  成之染被这目光吸引,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半跪在榻前,依旧道:“伤口可包扎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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