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成肃点了点头,紧盯着城南官道,神色却并不轻松。
  日中已有些燥热,众人鸦雀无声地等着,大气不敢出一口。成之染望了望日头,额头薄汗仿佛蒸腾着,令人头晕脑胀。
  突然,她眼前一晃,忙指着远处道:“回来了!”
  一骑斥候自林间窜出,一溜烟直奔城下。当他气喘吁吁地爬上城头,成肃早已迎上前:“怎么样?”
  “报——”那斥候一见这架势,紧张得涨红着脸,结巴了两三声,终于在众人焦灼的目光下说道,“安成郡公!是安成郡公回来了!”
  李劝星?
  他……他没死?
  众人都惊疑不定,成雍问道:“你可看清了?”
  那斥候点头如捣蒜:“绝不会错认!”
  成肃问:“他手下还有多少人?”
  “约莫数百人。”
  众人仍围着那斥候问这问那,成肃只望向城外,目光幽幽不知所在。成之染问道:“第下可要出城去看看?”
  “他必要入宫。”成肃略一思索,目光移向李临风。李临风虽身处人群中,却始终默然无语。
  “李侯,”成肃道,“你自带一军,护送安成郡公入宫。”
  李临风领命而去,半句话也不多说,打马出了城,望着碧波荡漾的秦淮,徐徐出了一口气。
  “李侯!”
  身后传来哒哒马蹄声,李临风不必回头,便从这声音认出成之染。
  成之染上前,径自解释道:“我去看看宗氏人马回来了没有。”
  李临风应了一声,便挥鞭东指,领着人马往朱雀大航去。自官道到宫城,朱雀航是必由之路。
  时隔数日,成之染又见到了李劝星。
  短短数日前的凌厉气势已烟消云散,李劝星战袍污浊,银甲染血,眼窝深陷着,往日飘逸的长髯也凌乱不堪。然而那双眼睛虽黯淡失色,他高踞马上的脊梁仍坚#挺着,颓唐之中又流露出几分犀利。
  跟随他的兵士便没有这么硬气了。西府发兵二万迎击海寇,一战而败,溃不成军,死伤无数,只有亲从千余人侥幸随李劝星逃脱,在山林间如惊弓之鸟,东躲西藏,磕磕绊绊,大半人折损在路上。
  他们强忍着辘辘饥肠,终于来到朱雀航,望见齐整的玄甲军,简直要激动得落泪。
  然而李劝星却没有,他看了看李临风,又看了看成之染,缄默无言地跨过秦淮。
  成之染目光落在他身后,果然见到了宗冶。
  宗冶也不比李劝星好到哪里去,脸上乱七八糟的,眉头也拧成了八字。见李劝星面色不太好,他也顾不得多言。
  二军合一,一行人沉默而局促。一直走到宣阳门前,李劝星都没怎么说话。
  “丧师失地,罪不可恕,”他终于说道,“若今上责罚,我死不足惜,只是老母幼子和军中兄弟,还需阿弟看顾。”
  “阿兄这是什么话!”李临风悲从中来,“阿兄忠心为国,逆战迎敌,今上岂会不知?且放心去,我抵上身家性命,也要护阿兄周全。”
  李劝星长叹一声,用力拍了拍对方肩膀,神色竟有些怆然。
  成之染忍不住道:“如今大敌当前,正是用人之时。第下虽马失前蹄,当思戴罪立功之计。如此作小儿女状,又岂是英雄所为?”
  李劝星侧首盯着她,半晌都一言不发。
  李临风催促道:“阿兄,快去快回。”
  李劝星这才移开目光,翻身下马,一步一步朝着宫门走去。日光正刺眼,直勾勾倾泻而下,灼热地压在宫门内外数人身上,沉重得令人难以直视。
  成之染回到石头戍,没过多久便听说,天子并未责罚李劝星,反倒是李劝星过意不去,硬是要辞去卫将军之职。天子虽准允,只是将其降为后将军,于府中听命。
  成肃闻讯时正在军府议事,负手在窗前思忖片刻,便亲自前往安成郡公府造访。
  成之染望着窗外浮云惨淡的天光,沉默地听一行人脚步声渐远。
  “女郎怎不去看看?”背后传来一声温和的问询。
  成之染回首,司马阮序亦随她望着窗外,脸上淡淡地没什么表情。
  “李公正是失意时,恐怕不愿意见人。”
  她忽而想起,阮序似乎曾与李劝星有过节。
  阮序似乎笑了笑,道:“女郎可真是心善。”
  二人步出堂外,便见一名斥候飞身而来,对阮序道:“启禀司马,沈参军领舟师近万人,已到林端了。”
  阮序不由得一喜,命人去给成肃送信。军府中奔走相告,连日来沉闷的气息也散去了大半。
  成之染登上城头,望见城下和远处淮口已被树栅封住,目光便移向南岸,往日没人手修筑工事,这不是来人了吗?
  ————
  沈星桥率军星夜兼程,舟师自玄武湖登岸,马不停蹄赶到石头戍。伐齐军士多带伤,何知己拣择其中手脚灵便的,再加上俘虏的二千胡骑,由沈星桥带着先行南下。
  听闻何知己和余下大军这两日便能抵京,成肃眸光动了动,盘算了一番,命钟长统统领南归军士,往南岸戍守越城。而胡骑骁勇,他一分为二,交由张来锡和徐崇朝各自统领。
  沈星桥担任军主,随钟长统渡淮,在后渚营修堡垒。瞭哨日夜紧盯着白枫洲,大气不敢出一口,好在淮口虽忙得热火朝天,白枫洲却终日没什么动静。后渚荻芦垒隔日便拔地而起,成肃尚不及登城观望,又闻何知己大军已近金陵。
  接天帆影间樯棹如林,连绵不绝停靠在湖岸。成肃与诸将佐在城头远望,顿觉江上清风爽利,吹散人满腔愁云。
  这一支人马将近两万人,辎重成行,绵延数里。为首的正是何知己和赵兹方。
  成之染在人群中寻到了元破寒。广固城分别之时,他重伤未愈,尚不能骑马,想来一路上船行颠簸,也生受了不少苦头。如今他在马上坐得端正,乍看之下伤势已大好,只是在被手下搀扶下马时,兀地捂住了腰腹,缓了缓才直起身来。
  成肃将远来诸将佐迎进石头戍,并未注意到元破寒的异状。
  成之染见他落在后头,不由得止住脚步。
  她尚未开口,元破寒笑道:“女郎回京这许久,一切可好?”
  成之染扯了扯唇角,却笑不出来,苦涩道:“敌寇便在江上,姑且偷生而已。”
  元破寒依旧笑笑:“有成大将军在,何至于此?”
  “你们如今回来了,可真是雪中送炭。”成之染回望浩荡大军,视野所及不乏伤病老弱,但毕竟也曾是一支劲旅。
  元破寒压低了声音:“虽然这样想很不对,但我委实想看成大将军点铁成金。”
  他说这话时,眸中隐隐浮现期待的闪光。
  “元郎啊……”成之染叹息着摇摇头。
  元破寒望着远处成肃的背影,道:“挽狂澜于既倒,可是宣武军的拿手本事。”
  成之染心头一动,勾唇道:“那便借你吉言了。”
  元破寒依旧笑着,表情却有些僵硬,成之染定睛一看,他额头还有冷汗渗出。
  她心中不妙,关切道:“元郎,你的伤——”
  “那点小伤算什么……”元破寒侧首看着她,道,“我没事。”
  成之染听他声音流露出痛楚,对这句半个字也不信。
  近旁的兵士上前扶他,元破寒费力地摆摆手,道:“不必。”
  他强撑着走到议事堂,众人正围着堂中铺开的舆图。成肃指着城北庐龙山和覆舟山,对何知己道:“我欲在这两处筑垒,主簿意下如何?”
  何知己端详了一番,沉吟道:“妖贼狡诈,诡计多端,城北不可不防。”
  成肃点点头,细细与他商议起来。
  赵兹方后知后觉明白过来,金陵守军主力在石头戍,若有富余兵力戍守北郊,那便是他手下人马了。
  然而他手下人马虽多,大都是老弱伤病之士,押运粮草辎重尚可,与强敌对阵却没有几分胜算。
  见他面带迟疑,成肃道:“你且发兵在庐龙、覆舟两处营修戍垒,牢牢守着便是。若妖贼当真北上,我自带大军来援。”
  赵兹方连连称是。
  成肃好一番调兵遣将,直到四下里安排妥帖了,才似乎松了一口气,目光也多了几分安定。
  “尽人事,听天命。中军守阨石头戍,养精蓄锐,足以一战,”何知己命兵士收起舆图,突然感慨道,“孟公可惜啊……”
  诸将佐领命而去,堂中已不剩几个人。成肃扫了一眼,道:“人死不能复生,还是眼前人活命要紧。”
  何知己会意,话锋一转道:“孟公畏惧妖贼声威,妖贼又何尝不忌惮明公?他既然停在白枫洲,士气一松懈,再重整旗鼓可就难了。”
  “他不知我军虚实,因此才畏首畏尾,”成之染冷不丁道,“若我军再没动静,他们恐怕要坐不住了。”
  成肃若有所思,问萧玘:“南岸营垒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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