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水面初平,岸边苇荡苍茫。成之染望着滔滔江水,隔岸京门城外远山在云雾中若隐若现。去岁更早些时候,他们便是经由京门北上伐齐的。
  掐指一算,她已有三年不曾到过京门了。
  有船家见他们在江边踟蹰,便上前问道:“南边仗打得厉害,诸位怎这时节往南?”
  成肃不搭言,众人也闭口不语。众船家七嘴八舌道:“水上这些个行船,都是往江北逃难的!”
  成之染看了他们一眼,道:“想来诸位的生意兴隆了许多。”
  “生意不生意倒在其次,仗打到江上,还有什么生意可做!”
  成之染问道:“海寇不是还远着?”
  众船家连连摇头:“不远了不远了!过路的人都说,快要到金陵了。”
  成之染不以为然,江州虽沦陷,还有豫州刺史李劝星守在西府姑孰城,一时半会儿绝不会到金陵,这船家怕是夸大其词。
  诸将佐中有人道:“要想到金陵,还得过西府那一关。”
  有船家啧了一声,感慨道:“除非是成大将军回来,否则怎么能让人安心啊!”
  众人都相视而笑,成肃也笑了一声,道:“诸位且放心,出不了什么岔子。”
  钟长统和善问道:“我们这些人急着渡江,船家出船不出?”
  为首那船家摆手:“先生且看这天色,立马要起大风了。再急着赶路,也不能不要命啊!”
  成肃让近卫常宁清点了银子,拿去劝说那船家。船家虽很是心动,犹豫了一番,仍旧摇头道:“不成,这天实在不靠谱。”
  成雍便劝成肃道:“渡江也不急在这一时,若当真有个三长两短,简直要冤死!”
  成肃长出一口气,望着波涛汹涌的江面,又皱紧了眉头。
  众人皆不敢出声,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江风猎猎,吹得成肃衣袂翻飞。
  “倘若天佑大魏,此行必当无恙。若其不然,终究一死。”
  此言一出,连船家都愣住了。常宁又添了些银子给他,船家一时间面色复杂:“这哪里是钱的事……”
  杜延寿忍不住道:“诸位不是盼着成大将军来?如今他意欲渡江,诸位却不肯相助——”
  人群中有人讶然失声,为首那船家瞪大了双眼:“客官莫要开玩笑,是哪个成大将军?”
  成雍望着成肃道:“自然是庐陵郡公,还能有哪个!”
  众船家议论纷纷,但见成肃默然独立,不怒自威,心中都惊疑不定。
  成之染喊道:“成大将军迟一日渡江,金陵便危急万分。大不了我等出重金将渡船买下,钱货两清,得失不论!”
  为首那船家一愣,羞恼道:“这是什么话!我等难道是贪生畏死之徒?既然成大将军在此,自没有推辞的道理!”
  说罢他招呼众船家出船,将渡船从船坞中拖出来,在江边摆列开来。
  众人连人带马塞满了数艘大船,长竿一撑,便飘荡离岸,向江心驶去。
  天阴欲雨,风紧浪急。江上来往船只多已靠岸,越往江心越不见行人踪迹。成之染扶着船舷,望着风云浩荡,水天合一,入目尽是烟波浩渺。江涛拍打着船底,飘摇更甚于马上。她从小在江边长大,更知道此间凶险,一时间心弦紧绷,面无血色。
  “狸奴,”徐崇朝掰开她紧扒船舷的手,示意她抬头看,“风满帆张,船行得更快。”
  成之染脸色发白,抓住他手腕便不松开,艰难道:“阿兄,若我掉下去,你可要救我。”
  徐崇朝一口应下,不知她为何如此畏水,道:“在岸上那会儿,是谁言之凿凿,说什么得失不论?”
  成之染咬唇不语,认命地跟着渡船随波逐流,宛如飘在水中央的枯叶落木般。
  船行至江心,江岸上一切声音早已隔绝,依稀的远树人家都消灭了轮廓。
  风渐渐停了。
  徐崇朝仰头望了望天色,道:“日头要出了。”
  掌舵的船家松了一口气:“成大将军吉人自有天相,实乃社稷之幸!”
  众人悬着的心落回肚里,一时间谈笑风生。成之染神色舒缓了许多,望着深不见底的江水,再抬头看时,远处的江岸正若隐若现。
  京门城,就在眼前了。
  第128章 团聚
  成肃一行人登岸时正是迟暮,渡口一片空荡荡,全无昔日车马喧嚣的盛况。放眼望去,京门城屹立于江畔,在夕阳余晖中显得遥远而孤寂。城外人家如星罗棋布,炊烟袅袅,透露出几分生气。
  一行数十人打马直奔城下,守军远远看到了,高喊道:“来者何人?速速下马!”
  成肃勒马止步道:“车骑将军成肃在此,请崔青州一叙!”
  守军大惊,慌忙唤人进去禀报。不多时,城中一队人马分列而出,正中一名紫袍官员拍马上前,看清了成肃的脸,且惊且喜,即刻滚鞍下马,拱手道:“成公,您总算是回来了!”
  “一去经年,崔公别来无恙?”成肃下马与他寒暄起来。
  那人摇头道:“一言难尽,一言难尽啊!”
  想来这便是青州刺史崔甘泉了。兖州刺史李临风随成肃北伐,京门重地,便交由崔甘泉镇守。
  成之染见这官员面熟,方正的国字脸上愁云惨淡,神态也颇为拘谨。成肃与他站在一起,竟有些反客为主的意味。
  崔甘泉亲自将众人迎接入城,一路来到刺史府。刺史府亦即从前的庐陵郡公府,成之染望着门上金光灿灿的匾额,一时间五味杂陈。
  自乾宁三年离开京门,她已整整三年不曾回来了。
  府内草木依旧,陈设亦无变动。崔甘泉设宴在正堂款待众人,华灯初上时,席间已人语喧嚣。
  得知成肃已平齐,崔甘泉当即命属下到金陵送信。成肃不动声色道:“我在齐地耽搁了许多时日,令将士久战不归,明日便入京请罪。”
  “成公这是哪里话!平齐是何等伟业,连当年颜士稚、庾昌若都未曾做到,成公实乃千古一人,今上又岂会怪责?”
  成肃心中有了底,又客气一番,便话锋一转,问起与海寇的战事。
  崔甘泉满面愁云未散,说起此事更是忧心忡忡。如今前线战事正焦灼,大江上下被拦腰隔断,荆州已许久不曾传来音信,安危祸福尚不可知,然而金陵自顾不暇,没多少心思为荆州担忧。
  “成公,江州已覆没,妖贼若顺流而下,与金陵之间只剩西府了!”
  徐崇朝心头一紧,道:“南康郡公他——”
  崔甘泉看了他一眼,叹息道:“南康郡公何等英明神武之人,竟死于妖贼之手,天理何在!”
  崔甘泉的话自是朝廷消息,做不得假,徐崇朝最后一丝侥幸的心思破灭,原本便食不甘味,闻言更心如死灰,满堂灯火中众人哀悯惋惜的神情,层层叠叠交织着,压得他心口透不过气来。
  他自幼惊才绝艳的表兄,风华正茂时竟败死敌手,一切的一切都显得虚幻不实。
  众人言语嘈杂,徐崇朝已听不进去,他猝然起身,道声失礼,便离席而去。
  崔甘泉并不认得他,一时间讶然,听成肃解释一番,又止不住摇头叹息。
  徐崇朝径自出门,迎面被夜风一吹,脑中愈混沌凝滞。
  他刚走两步,府中小厮上前道:“将军要到何处去?小的来为您带路。”
  “不必了,退下罢。”
  门口传来一声清丽的女声。那小厮唯唯告退,但见昏黄灯影间立着个男子打扮的少女,正垂眸观望,面带隐忧。
  成之染从小厮手中取过灯笼,一声不吭地跟在徐崇朝身旁。偌大的府邸回廊曲折,在外人看来宛如迷宫,然而二人都对府中布局颇为熟稔,虽一言不发,沉默中反倒有几分默契。
  徐崇朝脚步不急不徐,每一步都思虑重重,不知不觉中便穿行至府门前院。
  月色清浅,庭中榕树笼罩在淡淡银光下,枝条曼妙,随风而动。
  徐崇朝倚在廊下,那枝条便在面前轻轻飘动,可他却一动不动。成之染忆起她初次到访将军府,便是爬上这榕树,望见了牵马入门的徐崇朝。那情景历历在目,恍如昨日,倏忽已近十年了。
  成之染垂眸盯着手中灯笼暖黄的光晕,二人一时间缄默无言,唯有廊下草丛中虫豸嘶鸣。
  “我表兄自幼便是人中龙凤,”半晌,徐崇朝开口道,“他才七岁时,谢峤将军见到他,便夸赞他天资聪颖,将来必定是国之栋梁。”
  成之染听说过这节。江岚之父与徐宝应一般出身草莽,原本是宣武军将,能得陈郡谢峤的青眼,简直是莫大的荣耀。而江岚并未辜负谢氏的期待,十五岁便入国子学,不满弱冠便辅弼王室,纵使因庾氏作乱而困顿一时,也不妨后来揭竿而起,西征江陵立下不世之功,年纪轻轻便受封南康郡公。
  正是青云直上时,合该成就惊天动地的伟业。
  念及此,徐崇朝摇头:“可我无论如何想不到,他竟会死于流寇之手。我表兄之父战死于七星山,表兄毕生之愿便是踏破潼关,光复长安,虽死不悔。如今功业未建而中道身死,幽冥之下,他岂能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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