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女郎不必如此的。”他说道。
成之染会意,反问道:“郎君不也是如此?”
元破寒一笑,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四下一指,道:“长围能早一日建成,我军胜算便多一分。你看城楼上,胡人都在盯着呢。”
成之染回望内城,城墙在烈日下金光灿灿,如同用金箔打造而成。耳畔传来泥土被掀起的哗哗声,夹杂着众人的呼吸和叫喊,恍惚之间,仿佛置身于涓涓汇聚的盛大洪流,眼前的一切,终有一日将彻底冲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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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将士齐心协力,不辞劳苦,终于在十日内沿河挖掘出三道深壕,又用弃土筑起了三道长堤,将广固内城死死圈禁在一隅,深沟高垒宛如天堑。
大功告成后,成肃端坐中军大帐,派诸将向齐境各地进军。其实名义为进军,所到之处却几乎兵不血刃。
独孤氏占据三齐才不过十年,短暂得还不足以笼络民心。而三齐因胡人征战,荒马乱数十年,百姓久经离乱之苦,早已恨之入骨。自从独孤氏大败于临朐,都城广固被团团包围,各郡县豪强大族闻声而动,盘算了一番,纷纷驱逐了胡人的官长,箪食壶浆以待王师。
旬月以来,各地捷报频传。成肃早叮嘱诸将领抚纳降附,力戒杀戮,接管郡县后采拔贤俊,不与百姓争利。一时间势如破竹,悄无声息之间改天换地。
镇抚齐地,大军的粮草也有了补给。临朐城储粮尚未耗尽,各地的粮草便源源不断运往广固,如此一来,也省了江淮漕运之费。
第107章 求援
诸军在齐地纵横,成之染却只能枯守广固城。她也想随众将士出征,可成肃不许,将她安置在眼皮底下,还叮嘱沈星桥盯着,一丝机会也不留。
伐齐大军中唯成肃独尊,其他将领自不敢违逆。因她有劣迹在前,诸将都十分谨慎,生怕一不留神被她钻空子。
成之染无奈,每日在军中打转,最大的乐趣便是钻研各地守军送来的郡县舆图。
三齐自古物阜民丰,强宗大族层出不穷,自胡人南下之后,有不少便去往江南落地生根,琅邪王氏、兰陵萧氏皆如此。聚居于京门的宗族中,济阳江氏也是齐地郡望。
成之染细看济阳郡舆图,倏忽望向徐崇朝,道:“阿兄几年前在这里时,可曾去过济阳郡?”
“去过的,”徐崇朝缓缓点头,半晌道,“我祖母便是济阳江氏出身。”
成之染一愣,思绪猛然被拉回到当年死气沉沉的将军府。榻上虚弱的老夫人抵死不肯离开京门,幼年成之染只当她念旧。
可是……明明渡江后便可重归故里,她为何不肯?
成之染动了动嘴唇,到底没把话问出口。
徐崇朝垂眸,目光在舆图上游离,道:“我去的时候,乡里还有同宗父老,可百年已过,乡音已改,相见亦不相识。”
成之染眸光微动。老夫人曾说自己生长在京门,那么即使她回来,也寻不到半点熟悉的痕迹,故乡反而是他乡。
岁月更迭,王朝易主,人世间百年波折,再也回不到从前。
或许唯有山川日月阅尽兴亡,曾经的风云霸业,也只不过是过眼烟云。
成之染不由得怅惘,忽听元破寒叹道:“齐地如今都将是大魏土地,可惜河南尚在宇文氏手中,不知何年才能去看看。”
成之染略一沉吟,道:“攻灭独孤氏只是个开头,宇文氏也好,慕容氏也罢,待大魏平定北地,河南河北哪里不能去?”
“平定北地?”元破寒讶然,“这可是庾昌若都未能完成的事情。”
成之染瞥了他一眼:“贺楼骞便做到了。”
“那能一样吗?”元破寒笑笑,“贺楼天王为人宽和仁让,虽四方征讨俘虏无数,却从不滥杀无辜。庾昌若哪里能跟他比?”
成之染轻笑:“难道我军便滥杀无辜了?”
元破寒一噎:“这是哪里话……”
他摸摸下巴,道:“不过话又说回来,贺楼天王虽仁慈,那些个手下败将,却一个个都是白眼狼,眼见得天王败于七星山,便各怀异心落井下石。宇文氏最为狠毒,竟亲手弑君,实在是人神共愤。”
提起宇文氏,他有些愤愤不平,又道:“攻灭宇文氏,大快人心!”
“好了好了,”成之染瞥了他一眼,道,“先攻城再说,想那么多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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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固内城中。
含元殿巍峨耸立,殿中人朱紫相映,华丽的色泽中透着一片死寂。
君臣被围于城内,已差不多一个半月了。
独孤灼猛然将手中玉笏一摔,玉笏砸在紫檀几案上音声铿然,只碎掉了一个角。
“等、等、等,朕难道要坐以待毙吗?”独孤灼很是烦躁,“封懿是死到关中了吗,怎么还不回来!”
都官尚书封懿,在临朐失守后便奉命向宇文氏求援,至今仍杳无音讯。
独孤灼大发雷霆,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自从被围困在内城,他一直焦虑异常。前段日子接连暴雨,城外河水大涨,倒灌入城,连御街都满是积水。独孤灼乘着步辇登上城楼,一眼便望到城外三重长围,直恨得咬牙切齿,差点没气晕过去。
群臣知他性子急,生怕哪句话触了霉头,并不敢轻易搭言。
尚书令羊粲左思右想,斟酌了数日,见独孤灼一副焦头烂额的模样,终于决定在此时开口。
独孤灼望到他起身似有话要说,神色便一振。
羊粲铺陈了半天,在对方即将不耐烦之际,缓缓道:“国难当头,如今正是用人之际。太尉尚在狱中,空怀报国之志,却无由得见君王。”
独孤灼一愣,当初太尉独孤珪硬要他出兵迎敌,他恼怒之下将人投入大牢,这一段时间兵败被围,沮丧中险些把这事忘到脑后。
他不动声色,对羊粲的话未置可否。
兰陵王拔略番见他并未动怒,心知此事有门道,便以目示意众人,苦口婆心劝独孤灼开恩。
独孤珪足智多谋,独孤灼也不是不知道。他不听对方劝阻,兵败被围,心中自然有悔恨。群臣既给了台阶下,他假言敷衍两句,看似为难道:“既如此,便宣他上殿。”
这话说得有些随意了。独孤珪在大牢待了这么久,虽未受皮肉之苦,也着实不太体面。他被侍卫搀扶着上了殿,端坐的脊背虽挺直,那副蓬头垢面的模样,与金碧辉煌的大殿格格不入。
独孤灼见他形容枯槁,念着他毕竟是先帝重臣,心中竟有些悔意,待再开口时,语气也软了三分。
“朕承继先人大业,如今却沦落至此,本无颜再见叔父,”独孤灼似是一叹,走到御阶下,缓缓道,“然而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当今之计,惟愿叔父指条明路。”
独孤珪要站起身,被独孤灼拦住了。
“叔父,朕愧对先帝。”
独孤珪面容憔悴,双目依然如鹰隼般犀利。他仰视着独孤灼,痛心道:“独孤氏子孙,岂能做这般颓丧模样!”
独孤灼垂眸,抿紧了嘴唇不说话。
“覆水难收,既往不咎。陛下虽兵败临朐,奔散回城的将士还有数万人,自不能坐以待毙!”独孤珪慷慨陈词,道,“陛下何不散尽金帛,以重赏鼓舞士气,出城与南军决一死战?若天命在我,必能破敌。纵使大势已去,君死社稷,也胜过君臣束手,坐以待毙!”
独孤灼变色,强忍着怒气,挤出一丝笑容道:“叔父何至于此!”
他左右看了看群臣,目光落到达奚遁身上。
达奚遁硬着头皮,对独孤珪道:“太尉此言差矣,莫不是忘了宇文氏尚在关中?我朝已派了使臣前去,等援军到了——”
“援军?”独孤珪一字一顿打断他,唇边已带了冷笑,“宇文氏与徒何氏征战不休,自顾不暇,哪里有闲心出兵,千里迢迢来救我?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罢!”
达奚遁垂首不语。殿中又陷入沉寂。
拔略番苦口婆心劝独孤灼将人放出来,结果独孤珪毫不留情,让君王很没面子。他心内愧疚,便替独孤灼找补道:“南军乘胜而来,势如破竹,岂能以败军之卒与之争锋?无论如何,当下得避其锋芒。宇文氏虽与徒何氏对峙,却也得分清轻重缓急。周齐之间唇亡齿寒,他如何不来相救!”
独孤珪看了他一眼,道:“既然如此,援兵在哪里?”
拔略番颇有些讪讪:“先前派了封懿去请兵,想来这分量还不够。”
独孤珪闭上了眼睛,一言不发,看起来心如死灰。
“那谁去合适?”独孤灼突然开口道。
群臣面面相觑,小心谨慎地互相打量着,一时间各怀心思。
“臣以为,尚书令名高天下,朝中无人能出其右。若但此重任,必能劝服宇文氏出兵。”
说话的人正是达奚遁。
尚书令羊粲闻言,只淡淡看了他一眼。
独孤灼略一迟疑,道:“尚书令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