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阿喜解释道:“女郎的月事来得晚,老夫人一直念叨着,如今总算是放了心。”
  成之染不关心这些,只关心明日能不能如期回营。
  “奴婢正要向女郎回禀,”阿喜稍有些心虚,“郡公听说这件事,叮嘱奴婢好生劝一劝女郎,明日且在家休养,免得军营中诸多不便,到时候露了马脚。”
  “我无妨,”成之染不肯,“不痛不痒的,又不是什么大事。他就是不想让我回去!”
  阿喜苦劝不住,只得依顺她,道:“若到了军中,女郎可得注意些。”她细细叮嘱一番,成之染略一思索,道:“我自有办法。”
  第二日清晨,成之染拎着包袱,早早便候在徐崇朝院门口,见他出来便跟狗皮膏药一样粘上去,生怕一不留神被他悄悄走掉了。
  徐崇朝欲言又止,径自去向成肃告别。
  成肃见成之染也跟来,神色便凝重了几分。
  他确实不想让女儿再到军中去,耐不住成之染软磨硬泡,才松口准许她至多待到年底。
  成之染的嘴撅得都能挂油瓶了:“我及笄那日,阿父是怎么答应的?”
  “为父这不是已让你随军操练了?”成肃振振有词道,“半年时间足够长。”
  在这件事上,成肃的态度异常坚决,成之染吵不过他,只得暂时妥协了,要不然府门一关,今日她也别想回军营。
  时辰不早了,徐崇朝带着她出府,眼见着对方松了一口气。
  想起昨日的事情,他神色还是讪讪的,迟疑道:“你可想好了如何遮掩?”
  成之染心领神会。之前二十日,她总是独来独往,刻意避开其他人。可有些事情由不得她……
  成之染问道:“不知徐幢主帐下可有识字的兵士?”
  徐崇朝听她这么说,一下子警觉起来:“有两个。怎么了?”
  “你便说帐中有文书需抄写,将我唤去了,旁人也不会生疑。”
  在幢主的地盘上,行事可方便多了。
  徐崇朝一口答应。
  幼军两千人,尽是些贫苦少年,大多数大字不识一个,粗通文字已经是凤毛麟角了。成之染好歹随成雍通读过经书,虽学得囫囵吞枣,比不得诗书世家的女郎,但在幼军中绝对是鹤立鸡群。
  听说她识文断字,连石阿牛看她的目光都多了几分敬佩,更多人则艳羡她攀上高枝,指不定哪天便被上官选走了。
  成之染才不管这些,只要众人不生疑,她的目的便已达到了。平日里她仍与众军士一同操练,休暇回府的日子屈指可数,除了十月里母亲忌日,再没有告过一次假。
  校场旁整整齐齐地栽种着垂柳,郁郁葱葱的枝叶在日光下闪闪发亮,浓密的树荫向来是军士乘凉的好去处。柳叶由深绿茂盛,逐渐零落飘逝,几番风雨摧残,只余下稀啦啦的枝条在风中摇曳。
  成之染每日在场上挥汗如雨,日光也悄然不似往日灼热,显得空净而渺远。她疑心自己已练得皮糙肉厚,以至于习惯了风吹日晒。
  石阿牛不以为然:“我都已经晒成黑炭了,怎么,这也要比一比?”
  成之染入营将近半年,其中的变化,他身为什长看得很清楚。这小兵初来时瘦弱,第一次比武,用尽了吃奶的力气,还是被他轻易撂下了。
  成之染自然不服气,卯着劲屡败屡战,训练得格外刻苦,这半年个头长高了,身材也变得结实,耍得动长枪,拉得开硬弓,再不是队里垫底的那个。不过与虎背熊腰的石阿牛相比,她还差得远。然而她身段灵活,耳聪目明,反应机敏,在后来的比武中惯会用巧劲,四两拨千斤,一次次令人刮目相看。
  石阿牛上一次与她对阵,凭着扛鼎的蛮力险胜,让对方一脸怨愤,扬言要一雪前耻。
  然而她没这个机会了,石阿牛将满二十岁,马上要离开幼军,编入其他将军的队伍里。他临走的前一天,刚刚下了场大雪,恰逢成之染休沐,拎着包袱站在雪地里,向什长告别。
  成之染冻得瑟瑟发抖,话也说得不利落。军中所发的冬衣,内里是粗麻棉絮,她过了一两年锦衣玉食的生活,已经不太能适应了。
  石阿牛还记着对方放的话,豪迈地大笑,一拍她肩膀,差点把她半边身子拍麻了:“我出了幼军,总还是能回来比试比试的。你可好好练,别再被我打趴下!”
  成之染忍痛笑笑:“好!”
  她眸中难掩苦涩。旁人都以为这只是普通的休沐,隔日便照旧回来,她心里清楚,年关已到,这一次回去成肃便再难松口。
  暮色迟缓,落雪的长街倒映着微光。成之染踽踽独行,朦胧的影子投在身前,将前路映得模糊。
  徐崇朝不知何时跟上来,见她一脸决绝的样子,走出营门这么久,竟一次也不回头。
  “你就这么离开了?不跟他们道个别?”
  成之染眼前浮现出同伍军士的面庞,这半年与他们朝夕相处,若说没一点不舍,那也不可能。
  她缓缓摇头,叹道:“道别又有什么用?”
  她这么个不起眼的小卒,离开了也没人会留意,以后还会有人补上她的缺。
  这样一想,她心里更沉重了。
  街上已少有行人,倏忽又开始飘雪。成之染止步,突然发问道:“我要多久才能升到你的位置?”
  “我的位置?”徐崇朝一愣,道,“义父是为了让我练兵,一开始便让我做幢主。若是从普通士卒起步,要打仗,要立功,才能往上走。”
  成之染黯然:“那要到猴年马月?”
  “一人敌不足学,要学便学万人敌,”徐崇朝笑道,“你只记得三郎君所赠的长刀,却忘了二郎君所赠的书册。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若只拘泥于打打杀杀,又岂能长久?”
  成之染默然良久,目光沿着长街落到尽头的成府,喟然道:“我自幼生长在京门,阿父又从军,我如何不想像他一样,在沙场上闯出一番天地。”
  徐崇朝道:“若你依旧是成司马之女,便只能从小卒开始历练。可你已经是成大将军的千金,有什么阳关大道不能走?”
  成之染笑了:“阿兄,你可羡慕我?”
  徐崇朝眸光微动,一时怔忪。
  成之染饶有兴致地盯着他,声音却有些渺远:“我不像阿兄在军中多年,若要走捷径,旁人会说我倚仗世资,便如庾慎终,全凭乃父功绩欺世盗名。”
  “若说到倚仗世资,王谢袁萧子弟,哪一个不是凭门荫入仕,可真正有功于社稷的又有几人?”徐崇朝叹道,“倚仗世资不可耻,不辜负世人期待,做出一番事业,才是真本领。”
  暮雪被北风吹散,漫天飞舞。成之染眸中倒映着飞雪,半晌才低低说了一声:“阿兄,谢谢你。”
  徐崇朝见她衣衫单薄,脸蛋都冻得通红,道:“还愣着作甚,快回去暖和暖和。”
  成之染浑身都冻僵了,迈着小碎步闷头便走。
  徐崇朝跟上,道:“这半年益州有变动,你可听说了?”
  “不曾,”成之染很是意外,想了想,道,“濮阳王被杀了,朝中有谁去替他?”
  “清河戴胜。”
  “哦……”成之染闻所未闻,又走了几步,不由得蹙眉,“是何人举荐?”
  徐崇朝偏偏卖关子:“你猜?”
  成之染瞪他一眼:“我不猜。”
  “是义父。”
  成之染脚下一顿:“这戴胜是何方神圣?”
  “旁的不清楚,他前些年当过海盐县令。若我没记错,曾与义父一起迎击海寇。”
  “这便是了,”成之染点了点头,问道,“他新官上任,可做出什么成绩?”
  徐崇朝略一沉吟,道:“戴胜千里迢迢去赴任,人刚到江陵,前方便有消息说,宗棠齐戴罪立功,与汉嘉太守鲁康合兵攻杀叛将。二人要继续进兵,戴胜却不许,争执了许久,宗棠齐便一封奏疏上到金陵弹劾他。”
  成之染听到“鲁康”这名字,着实愣了愣。这名字好生熟悉……
  电光石火之间,飘摇风雪仿佛化为寂寥江雨,阴沉死寂的云雷洲上,那持刀逼近庾慎终的身影一晃而过。
  就是他,扶风鲁康,当时的益州督护,南阳宗氏的家将。
  这么说的话,继续进兵应当是宗棠齐的决断。
  成之染默然,戴胜既然是益州刺史,将帅不和,如何用兵?
  她问道:“那结果如何?”
  徐崇朝似是一笑:“先前义父不许我告诉你,但你既然回府,早晚也会知道。我姊夫已带兵驰援白帝城,三郎君更是被任命为征蜀都督,督统诸军合力伐蜀。”
  成之染颇有些意外:“三叔啊……”
  看来这一次伐蜀,纯然是她阿父的意图了。
  “怎么,你不高兴吗?”
  成之染忧虑重重:“从前我不信蜀地难攻,可从这两年战事看来,伐蜀一直迟滞在白帝城。或许,这一仗真的不好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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