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成之染垂眸打量她,神色凄然,似笑非笑。
  见她半晌不吭声,桓夫人轻咳了一声:“狸奴,你阿叔虽没能到场,却一早便派人送来了礼物。”
  她命丫鬟端来一方木盘,厚厚的丝帕遮掩着,让人看不出内里乾坤。
  她含笑示意,成之染便掀开了丝帕,手不由得一顿。
  竟是数册崭新的兵书。
  成之染将书册捧在怀中,爱不释手。
  桓夫人笑着道:“虽然过去了许多年,你阿叔总念叨从前教你读书的日子。”
  成之染深深拜谢,一时间心绪万千,不待她细品这滋味,又有个小厮捧着长匣走到她面前。
  一看那尺寸,成之染不由得失笑:“这我猜得到,莫不是把刀?”
  匣盖掀起,一柄通体漆黑的长刀赫然入目。刀身的遒劲和锋利,仿佛要冲破崭新的刀鞘。
  成之染将书册交给阿桃,一上手,那把刀沉甸甸的。拔刀出鞘,刃如寒霜,摄人心神。用指节轻叩刀背,铮然回响,好似青石坠入幽潭。
  她叹道:“真是把宝刀。”
  “这可是你三叔从荆州寻到的。”成肃目光仍在那宝刀上流连,语气中颇有几分艳羡。
  成之染收刀,道:“有二位叔父珠玉在前,阿父莫不是拿不出手?”
  “这叫什么话?”成肃笑了笑,道,“你想要什么,尽管说出来。”
  成之染略一沉吟:“此言当真?”
  “那是自然。”
  成之染正色道:“我要去军中,跟将士一同操练。”
  成肃始料未及,然而众目睽睽之下话已出口,他也不好当场食言,半晌蹙眉道:“好。”
  成之染正要松口气,忽听堂上温老夫人道:“你这丫头总不知安分。如今已经及笄了,也该为家中分忧解难。这偌大的家宅,上百口人差事,你也该学着管管。”
  成之染不满:“叔母打理得好好的,我进来掺和什么?”
  “这不是要让你学?”温老夫人恨铁不成钢,“不然将来嫁了人,竟不会打理家业,真叫人笑话!”
  成之染闭嘴,只把她说的当作耳旁风。
  成肃无奈劝解道:“阿母,日子还长着,且随她去罢。”
  见成肃也这么说,温老夫人只得生闷气,堂中一下子沉寂下来,变得昏昏暗暗的。
  半晌,她睁着昏花的老眼,道:“怎么这么黑?外头下雨了?”
  她话音刚落,一阵轻风便穿堂而过,于酷暑燥热中夹杂着一丝凉意。成之染出门望去,天色已变得昏黄,浑不似先前青天白日。
  “真要下雨了?”
  堂中人议论纷纷,成之染伸手,指尖仍环绕着蒸腾的热气。
  天怎么突然黑了呢。
  她正纳闷着,不远处廊下传来阵阵惊呼。庭院中许多人跑动,脚步杂沓乱成了一团。
  成肃纵身出门,喝问道:“怎么了?”
  被他抓到的小厮面色苍白,颤巍巍地指着天空道:“第下……天狗吃太阳了!”
  成之染悚然一惊,抬头看时,云层浮动间,浑圆的日头已被阴影遮住一小角,仿佛炊饼被咬掉了一口,慢慢地,这缺口越来越大,天色也越来越暗。
  庭中众人早已躲到屋子里,空空落落的回廊,在日影消磨中渐次模糊。
  成之染被那阴霾中的璀璨光华灼了眼,酸痛得直流眼泪。等到再抬起头时,巨大的阴影已把日头吞灭,只留下一圈耀眼的光环。
  四下敲锣打鼓声绵延不绝,城里城外,街头巷尾,战战兢兢地期盼着天狗被吓走。
  一愣神的功夫,日头又从阴影另一侧露出了边角,紧接着出现了半个月牙。那月牙越来越大,天色也越来越亮,成之染用力眨眨眼,周遭的一切也逐渐清晰起来。
  她长久伫立于堂下,脖颈已有些酸痛。
  成肃和徐崇朝并肩而立,也不知在她身后站了多久。
  “你们怎么不说话?”成之染怪道,“差点把我吓一跳!”
  徐崇朝反问:“天狗食日你不躲,胆子不是大着呢?”
  “我为何要躲?”成之染不以为然,“莫非还有妖魔鬼怪敢捉我不成?”
  徐崇朝失笑:“可不是,谁敢来捉你?”
  直到天色恢复了清明,温老夫人才神色紧张地出来,老神在在地念叨着:“不祥之兆,不祥之兆啊……”
  日蚀,阴侵阳,臣掩君,有亡国之象。
  成肃负手站在高阶之上,方才目睹天地变色都不曾动容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怅惘。
  这一番日蚀,金陵早已闹翻天了罢。
  “报——”
  传令的军士径直快步入府,身形一踉跄,声音都有些颤抖:“启禀第下,益州军报,江陵八百里加急!”
  成之染脑中嗡的一声,耳畔飘忽着上元春宴后踏破宗氏清梦的蹄音。
  成肃一把夺过军报,三两眼看完,神色却淡漠如烟。
  “益州刺史——濮阳王,被杀了。”
  ————
  濮阳王领兵伐蜀,如今却被属下刺死,并非什么光彩的事情。伐蜀再次受阻,不得不令人头疼。然而成肃稳坐于京门,雪片般的文书涌入书斋,他也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
  “阿父怎么能无动于衷?”成之染简直替他着急,“那叛将扼守白帝城,宗棠齐兵不得前。伐蜀之事,何以为继?”
  成肃反问道:“你担心什么?前不久为了日蚀的凶兆,朝中还不知怎么发愁呢。既然正碰上濮阳王之死,皇帝的罪己诏也有了由头。”
  与其说益州剧变导致天降异象,总胜过天子检讨自己失德。
  “阿父!”成之染神色复杂地望着他,“日蚀不日蚀,罪己不罪己,又有什么要紧的?可益州战事如此艰难,将何年何月才能讨平逆贼?”
  主簿何知己端坐一旁,见父女二人就要起争执,连忙开口道:“益州之事,还需从长计议,如今这形势,女郎还能亲自披挂上阵不成?”
  成之染嘟囔:“那有何不可?”
  何知己哈哈一笑:“女郎可去校场看过了?行军打仗的门道多着呢。”
  听他提起这一节,成之染面色稍霁,也没了争辩的心思,只道:“我已在学了。”
  这话也不假。
  笄礼的允诺,成肃这一次并未食言,成礼第二日便带她到大营,改名换姓塞到幼军里,成为了一名小卒。幼军兵士大多是京门一带的贫苦孤儿,年纪均不满二十,自乾宁元年开始,逐渐被成肃招募进来,两年多时间已扩充到两千人,在宣武军中很是低调。
  身处幼军之中,成之染倒也欢喜。
  第90章 幼军
  除了年龄比较小,幼军在其他方面与众军并无二致。第一声鸡鸣响起,军中便开始整顿操练,烈日下曝晒一整天,直到日落后才得以休息。周而复始,雷打不动。
  夏秋之际的日头还毒着,成之染这两年将养的细皮嫩肉,第一天便晒脱了一层皮。
  脸上的皮肤火辣辣地痛,后来止不住发痒,她不敢张扬,一声不吭地忍着,虽然又累又饿,却一点也不想动弹,独自窝在营房里发呆。
  敲门声响起,成之染回过神来,一看窗外已经昏沉了,她跳下榻来开门,吓了一大跳。
  徐崇朝不明所以:“怎么,见到我很吃惊吗?”
  成之染张望一番,见四下无人,这才让他进了屋,解释道:“我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兵,若是被看到徐小将军来访,那不就惹人猜疑?”
  “你倒是谨慎,”徐崇朝轻笑一声,道,“不过,我只是统领五百人的幢主而已,这一声‘徐小将军’可当不得。”
  幼军两千人,一共才四名幢主,再往上便是军主了。成之染掰着手指头,没好气道:“那总胜过我,我与徐幢主还隔着伍长、什长和队主。”
  “我可是幼军的元老,你才来几个时辰?”徐崇朝笑了笑,借着黯淡的天光,看到成之染颈上已有些红肿。
  “这是晒伤了?”他端详一番,从怀中取出个小罐,“看你抓挠的,都快弄破了。”
  成之染见他掀开那罐盖,一股清凉的香气扑鼻而来,不由得凑上前去。
  徐崇朝让她坐好,用手指抿了一小块药膏,便要涂抹到她颈上。
  成之染配合地微微仰首,一双眼睛在暗影中亮晶晶的。
  徐崇朝手上一顿,便停在她咽喉一寸前,道:“咽喉要害,岂能轻易示人?”
  成之染看傻子一样盯着他。
  徐崇朝抿了抿唇,将膏药涂抹在她颈上,细细揉按开。指下的肌肤温凉滑腻,到底与粗糙的男子不同,这念头倏忽让他红了脸。幸好屋子里光线暗淡,对方并未注意到。
  “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徐崇朝干咳一声,擦了擦手指,将这小罐药膏递给成之染,叮嘱道:“每日需涂抹三次,平时也要注意着。如今还湿热,感染了可就麻烦了。”
  成之染嗯嗯应下,满心欢喜地将药膏收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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