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我也猜不到,”成之染喃喃,示意他将信笺取走,缓缓道,“江郎君在指责周士诚,何以至此?”
  徐崇朝读着书信,眉头也渐渐皱起。
  江岚去年年底新任了江州刺史,在这之前没多久,都官尚书周士诚外任为东阳太守。都说人往高处走,可周士诚的走向,显然并不太乐观。
  东阳郡,正是在江州治下。两家人眼看着要结为姻亲,江岚却在此时致信成肃,痛斥周士诚与庾氏余党过从甚密,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如今大魏境内的庾氏余党早已清剿得一清二白,江岚所指的不是别人,正是庾昌若之弟庾钦年的嫡孙庾载道。颍川庾氏虽篡逆,天子念及旧日庾钦年尽忠帝室的情分,独独赦免了他这名嫡孙。
  若说周士诚与庾载道勾结,虽不是没有这种可能,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徐崇朝收起了信笺,道:“等义父回来,他自有计较。”
  成之染眼巴巴地盼着,成肃却直到十日后才回来。
  见他眉宇间神色舒展,想来是这一趟还算顺遂,成之染问道:“不过是辞官,如何便去了这么久?”
  “你阿父辞官,可不是容易的事,”成肃捻了捻须髯,脸上难得带了笑,“幸好有何主簿指点,到金陵之后我先去了趟廷尉。”
  廷尉掌平诏狱,是审问戴罪之人的地方,成之染不解:“去廷尉作甚?”
  “皇帝先前劝得那样紧,我却执意忤逆他,岂不是为人臣子的罪过?”成肃似笑非笑道,“没想到皇帝早想到这一节,已下诏不许狱官受理此事。我便又入宫请辞,来回折腾了几次,皇帝才最终答应,准许我继续留在京门。”
  成之染越发不解:“他这又是何苦呢?”
  成肃戳了戳她的脑袋:“皇帝的心思,朝廷的意图,岂能让你随随便便猜出来?”
  成之染犹豫了一番,从身后拿出了江岚的书信:“那江郎君的意思,阿父总可以对我说说罢?”
  见她擅自拆了信,成肃脸上闪过微妙的神色,眸中的情绪尚未明朗,目光便被信的内容攫住了。
  成之染暗自揪心,成肃慢慢看过后,却轻轻一哂:“周士诚素有才望,自以为当得起宰辅的位子,资历却无法与王平之相比。这次要离开京师,他也是奔着江州刺史去的,没想到去了东阳,也难怪愤愤不平。”
  成之染道:“话虽如此,他总不至于与庾载道有什么瓜葛。”
  “他们一帮年少相知的贵游子弟,还需要什么瓜葛?”成肃挑了挑眉头,“江郎这是提个醒,往后留心便是了。”
  成肃说罢笑了笑:“想来周士诚在东阳,不曾对江郎有什么好脸色。”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成之染在父亲神色间察觉出一丝微妙,许是因周士诚之事而发,又或许仅是顺利辞官的喜悦。
  成肃迟疑了一阵,借着成之染擅自拆信的由头,又不准她去书斋。
  成之染抗议一番,见父亲心志坚定,越发气恼了。正是春暖花开的时节,她赌气在院子里杜门不出,将满院牡丹射得七零八落。
  温老夫人瞥见了,气得直跺脚:“这牡丹金贵着呢,被你这败家子糟蹋了!”
  成之染斗气:“既然长在我的院子里,要杀要刮,还不是我说了算?”
  温老夫人斗嘴斗不过,便去向成肃告状。
  成肃好言劝走了母亲,便听徐崇朝说道:“狸奴这性子,向来受不得拘禁。如今看来是憋坏了。”
  成肃略一沉吟,道:“过几日府将杨大奎做东,他家的牡丹最是鲜艳。你且去问问,狸奴可想去?”
  成之染哪有不想去的道理,还没听徐崇朝说完便满口答应。
  她不认得杨大奎,想来对方也不认得她,于是便心安理得地将长发束起,穿上宣武军的黑衣,作军士打扮,垂眸敛首。
  那一日春光正明,成肃盯着她这身静默的黑衣,终究没有说什么。
  杨大奎并非京门人,自打从了军,这才在城里置办了宅子,将妻儿搬来一同居住。
  他家的宅子自然比不得成府,对于平常人家而言也算宽敞了。院子方方正正的,清一色白墙青瓦,角落里花花草草,看得出常有人打理。屋前空地还种了些菜,绿油油的长势喜人。
  成之染四下打量着,随宾主一行进了屋,不由得一怔。
  这主屋还是严整的,布置也非常讲究。素净的地面纤尘不染,光可鉴人,似是刚刚才擦过。她正要踩上去,心中一动,抬起的脚又放下。成肃和徐崇朝走在最前面,自然没看到她的小动作,倒是成肃身旁近卫常宁瞥了她一眼,暗含催促。
  成之染连忙跟上去,小声道:“收拾得这样干净,这位杨将军家中定是勤快人。”
  常宁不置可否,目光在屋中不动声色地掠过。
  风吹帘栊,帷幔飘飘。这一幕原本和煦轻柔,成之染却险些透不过气。
  第88章 作乱
  成肃的侍卫大都守候在门口,屋里头才屈指可数的几个人。她稳了稳心神,想来是出门前穿衣,束缚得太紧,居然这么快便觉得闷。
  她移开目光,肆意打量着主家杨大奎。此人不过三十岁,正是年轻力壮的时候,然而他面容白皙,眉眼少了几分刚强,看上去文质彬彬的。听他与成肃的言语,原来是西征之后才投入军中。
  他们漫谈了许久,堂下开始传膳。成之染这才回过神来,这家中女主人竟还没有出来。她敛眸细思,杨大奎应当是有妻眷的。院中精致细碎的花草,看得出用了不少心,并不像仆妇侍弄出来的样子。可既然如此,他的顶头上司大驾光临,妻室竟不曾露面,哪有这般待客的道理。
  成肃似乎对此毫不在意,当然也可能是浑然不觉。他素来欣赏这府将,两人议论着杀敌制胜之法,正相谈甚欢。
  成之染坐得靠后,被前面小山一样的近卫曹方遂挡着。反正众人都看不到她,她便紧盯着曹方遂发髻间斜逸的碎发,被穿堂而过的清风吹得东摇西晃。
  她看得入神,脊背便松弛下来,冷不丁一晃,连忙撑住地。
  指尖传来湿腻的触觉。
  汗毛登时一路倒竖,瞬息从臂膀传遍了周身。
  她死死忍住了战栗。
  这古怪的感觉……
  余光只一瞥,光滑的地面有一道水渍。
  正是被她抿开的。
  饶是不动声色地端坐,心头早已是翻江倒海。
  青天白日,窗明几净,地上怎会有水渍?
  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脑海,震得她头皮发麻,四肢僵硬。
  除非……屋顶上有人!
  心头惊涛骇浪翻涌不绝,她丝毫不敢动弹。什么人会待在屋顶上?怕不是抬头看一眼,她的小命便没了。
  屏风后帷幕轻轻拂动,窸窣的声响如巨蚁般咬噬着她的心。难怪刚一进门便觉得怪异,这看似素净的堂屋内,帷幕之间,屋梁之上,木槅之后,会不会都藏满了人!
  下首的杨大奎依旧谈笑风生,他与成肃隔着不到一丈远。成之染再看他神情,竟从眉宇中寻出一丝紧张。
  成肃的后身毫不设防地敞开着。她望着父亲斑驳旧袍上暗红云纹,若此刻屏风后刺出一柄利刃……
  成之染不敢再想下去。
  大声喊阿父?这屋中不知埋伏了多少人,打草惊蛇,他们恐怕一个也别想活着出去。可若是不喊……
  杨大奎一声令下,他们照样还是会葬身刀下。
  若冲上前将杨大奎挟持……
  若他是这场阴谋的主使便罢了,若不是,屋中的刺客恐怕不会顾忌这人的死活。
  到底该怎么办?
  成之染心念急转,突然“哎呦”一声歪倒在地上,捂紧了肚子叫唤个不停。
  杨大奎正与成肃谈笑风生,见状投来谨慎的一瞥。
  成肃皱眉道:“这是怎么了?”
  成之染叫嚷道:“第下莫管我!都怪宋光甲,一早拉着我喝什么冷酒,我一时大意,着了他的道!”
  众人一时愣住,宋光甲?哪个宋光甲?
  杨大奎不知她在说什么,又不好开口赶人,只得尴尬而不失礼貌地望向成肃。
  成肃不动声色地坐直了腰板,迎着对方的目光笑了笑,道:“见笑了。”他站起身来,缓步走到成之染身旁。
  成之染叫道:“第下,要命啊!”
  成肃沉声道:“来人!”
  门外甲士呼啦啦进门,成肃尚不及发令,忽听得利刃出鞘之声,一道寒光从天而降。
  成肃早有察觉,连忙闪避一旁,那刺客一击未中,登时被甲士团团围住。
  杨大奎咬牙喝道:“动手!”
  他话音刚落,帷幕之间,屋梁之上,木槅之后,霎时间冲出十余名刺客,与甲士厮杀起来。
  杨大奎从几案下抽出长刀,直直向成肃冲杀过来。曹方遂和常宁连忙扑过去,不料横空被刺客拦住。
  成肃提刀在手,指着杨大奎道:“竖子!我待你不薄,好一个狼心狗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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