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成誉也劝道:“狸奴,让你母亲好好走罢。生死两隔,又岂能强留?”
狸奴拼命摇头,小脸哭得乱七八糟。
她不敢松手,一旦松开了,此生再也无法握住母亲的手。
众人无可奈何,只得以目光向成肃求助。成肃强忍着悲痛,对曹方遂道:“时候不早了,送女郎回去休息。”
曹方遂得令,上前抓住了狸奴的手腕。狸奴哭喊着奋力挣扎,奈何力量悬殊,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一根根掰开自己的手指。她拳打脚踢,落在曹方遂身上却如同搔痒一般。
成肃以目示意曹方遂,后者弯腰一抱,便将狸奴倒扛在肩头,大步流星地出门去了。
狸奴撕心裂肺地哭喊,传到屋中令人心酸不已。成肃伫立良久,吩咐下人为柳氏净身整容,料理后事。
见徐崇朝一脸忧色,他沉吟道:“阿蛮,你去看看狸奴罢。”
徐崇朝领命而去,隔着很远便听到狸奴号哭之声,夹杂着含混不清的言语和泪吞下。曹方遂守在屋门口,任凭里面把门拍得震天响,仍一动不动。
“放我出去……”
徐崇朝听得狸奴音声渐弱,不由得一惊,连忙让曹方遂开锁。他推了一把,竟似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再一用力,只听得咕咚一声,屋门大开,漆黑屋子里,狸奴已缩在地上背过气去。
曹方遂进门点了灯,便无声退下。徐崇朝将狸奴扶上榻,望着她哭花的小脸,心中只余下叹息。
过了没多久,狸奴缓缓睁开眼,目光呆滞地盯着帷帐,半晌才转向徐崇朝,张张口正要说话,刹那间泪如泉涌。
她似有千言万语,梗在胸口尽化作泪水,断线珠子般将前襟湿透。
徐崇朝端来半碗水,温声道:“嗓子都哑了,喝点水。”
狸奴怔怔地撑起身,抽噎着啜饮两口,便猛地咳嗽起来。
徐崇朝连忙将碗放到一旁,替她抚背顺气,他坐在榻边,不经意间对上狸奴的目光,却见对方正泪眼朦胧地看着他。
“阿兄……”狸奴伸手抱住他,犹如幼鸟缩进小巧的巢穴,痛哭道,“阿兄!”
饶是早就被成肃收为义子,狸奴却向来叫他小字,从未唤一声阿兄。
但如今……
心中柔软的一隅被触动,徐崇朝将她抱在怀中,对方浑身的震颤也变得清晰可感。他一言不发地收紧了手臂,将对方从未显露的脆弱包裹其中。
一灯如豆,茕茕烛火中满室萧条。狸奴嚎啕力尽,似有所感,睁开红肿的双眼,却见一簇光点在冥暗之中飘来飘去,如同寒夜般幽冷。
“是萤火,”徐崇朝也望着那幽光,轻声道,“岭南的萤火。”
狸奴不由得潸然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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庐陵郡公夫人的葬礼,自然是规格宏丽,哀荣极盛。
偌大的公府早已扯起白幡,一眼望去恍如寒冬飘雪,令人凄恻怅惘。盛大而哀婉的招魂曲声中,前来吊唁的宾客人人哀戚,被披麻戴孝的下人引到成肃面前,不由得暗自心惊。
位高权重的庐陵郡公、镇军将军、三州刺史,仿佛一夜之间衰老了十岁,昔日不怒自威的脸上终于裂开了名为哀痛的缝隙,举止之间让人窥见幽深莫测的心底。
天子亲遣祠部尚书山行简致唁。这位持圣旨而来的天使升堂入室,见灵堂正中跪着一个单薄的身影,十几岁的少女披麻戴孝,低垂着眼睑,嗓子已然哭哑了。府中其他女眷分列两旁,抽噎声此起彼伏。
已逝的郡公夫人安然平躺在灵床上,一身华丽精美的绛紫深衣,正是册封大典那日所穿的朝服。
山行简在灵前宣旨,至于帝后如何叹惋,赙赠如何丰厚,字字句句落在狸奴耳中,只显得聒噪。她提线木偶一般在灵前守着,停灵七日,仿佛把这辈子的眼泪都流完了。
最后一个守灵夜,府中男丁齐齐去城外烧纸马。府中万籁俱寂,灵前的长明灯缓慢而深沉地燃烧着,给死寂的灵堂增添一分令人心安的平静。
守灵女眷深深浅浅地睡着了,吴氏朦胧间听到有人走动,心说,或许是哪个侍女在更换燃尽的香烛罢。
她不经意间睁开眼,登时吓得白了脸。
重重灯影下,一个窈窕的身形正垂首站在灵床一侧,纤纤玉手摩挲着绛紫朝服宽大的袍袖,目光在锦绣纹样上不舍地留恋。
吴氏惊骇得说不出话,杏眼圆睁,正对上那女子抬头的目光。
“朱……朱娘子,你在做什么!”
朱杳娘松了手,不慌不忙地款款走来,眸中带着令人心惊的笑意。
吴氏忍不住攥紧了身下蒲席,她有孕在身,腾挪实在是不便。
朱杳娘的影子将她笼罩住,声音似游魂般迷离:“吴娘子看我作甚,我只是可惜,那朝服如此精美,明日竟要封棺入土,化为腐朽。”
吴氏惊异地望着她,丧服下的手臂抖个不停:“那毕竟是夫人的寿衣,你怎能如此大不敬!”
“大不敬?”朱杳娘眸中闪过一丝狠厉,“那本是我应得的!”
见吴氏瑟缩不已,她又嗤笑了一声,状若无意道:“吴娘子可得小心着身子,这灵前阴气重,当心撞了鬼。”
说罢,她惨白森然的手伸过来,欲抚上吴氏高高隆起的小腹。
吴氏惊叫一声,身子一滑,便翻倒在地,捂着肚子呻#吟起来。
众人俱被这声响吵醒,一见吴氏这般模样,顿时慌了神。
朱杳娘故作焦急道:“吴娘许是跪久了,起身时竟摔了一跤,这可如何是好!”
桓氏走上前探看一番,皱眉道:“怕不是要临盆了!快去请稳婆!”
狸奴一见朱杳娘在侧,心弦一下子绷紧了。
吴氏痛苦得冷汗直流,根本无力再分辩什么,只把一双哀求的眼睛紧盯着狸奴,又望望堂中的灵台。
丫鬟婆子手忙脚乱地将吴氏抬到后宅,灵堂中顿时空空荡荡。狸奴见朱杳娘也跟了去,便向阿喜使了个眼色。
阿喜悄无声息地退下。
桓氏并未去凑这个热闹,她重新跪在蒲席上,对着灵床道:“人事代谢,生死相继。阿嫂,你若在天有灵,便护佑吴娘母子平安。”
她虔诚一拜,抬头却见狸奴正站在灵床旁,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什么,顿时惊异道:“狸奴,你在看什么?”
“请叔母过来一看。”
桓氏对亡灵心存戒惧,道了许多声得罪,才走到狸奴身边,仔细一看,柳氏的寿衣原本整理得一丝不苟,如今袍袖间竟翻折了一块。
她只觉得背后阴风阵阵,支吾道:“这是……?”
“鬼魂不会作祟,作祟的是人心,”狸奴细心将寿衣恢复原状,正色道,“有人翻动了灵床。”
桓氏大惊,定神细思一番,迟疑道:“是哪个?”
狸奴回想着方才朱杳娘和吴氏的情态,反问道:“叔母以为呢?”
灵堂外寒风呜咽,屋中四下里渗出刺骨的凉意。桓氏默然良久,切齿道:“她好大的胆。”
狸奴沉沉道:“她确实好大的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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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氏生前所居的正房,依旧是灯火通明。略显空荡的屋子里,整整齐齐地摆放着数十只红漆木箱,铜锁沉沉,折射着烛火明光,越发显得这屋子幽深死寂。
金娘躺在外间下人休憩的矮榻上,翻来覆去难以成眠。今夜是她最后一次为旧主守夜,待天光亮起,被一一封存的柳氏旧物将随车搬运,最终同棺椁一起长埋地下。
柳氏生活在这里的痕迹,便从此泯灭。
金娘忍不住轻声啜泣,正待拿帕子揩拭泪痕,突然听到屋外窸窸窣窣的声响,整个人陡然一惊。
她起身张望一番,抓起了案上的烛台。
那声响越来越近,金娘一颗心近乎停滞了。
第84章 陈迹
屋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金娘吓得脸色煞白,便见一个凝重的身影跨入屋中。
竟然是狸奴。
“女郎要吓死奴婢了!”金娘松了一口气,拍着胸脯道,“时辰这么晚,女郎怎么过来了?”
“金娘。”狸奴轻呼了一声,目光落在满屋木箱上,眸中便涌起泪花。她细细将屋中前后打量一番,定了定心神:“有些事,娘子要帮我。”
她嗓音沙哑,难掩疲惫。金娘听得心疼,温声道:“女郎这是哪里话。只要是女郎的吩咐,奴婢便是刀山火海也闯得。”
狸奴缓缓抬眸,正色道:“这两年我母亲多承娘子照料,她向来也最信重娘子。身为人子,我在母亲身边的时日少得可怜,竟不知她身子已衰弱至此。人死如灯灭,再如何也悔之晚矣。只希望娘子多向我说说这两年的情况,也让我心中不至于茫然无知。”
金娘顿时红了眼眶:“奴婢定然知无不言。”
她定了定心神,思索道:“奴婢初入府中,恰是承平八年十月,也就是两年前。当时府上还住在老宅,夫人体格虽瘦弱,却还是面色红润,身子康健。说来惭愧,奴婢日日待在夫人身边,却也说不出她的病因何而起,从何而来。到乾宁元年春天的时候,夫人常常睡得不安稳,有时候夜里惊醒许多次,整个人神思不属。府中都以为是时节更替的原因,只吩咐奴婢好生侍奉着,可过了一个多月,依旧不见好,还是朱娘到大市调配了安神香,每日在屋中不分日夜地点着,夫人才渐渐能够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