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万万不可!”孙氏一个箭步冲上来,扯着桓氏的衣袖道,“二夫人可知道她是什么人!”
“这是我家的客人,孙娘子——”
“二夫人莫被她骗了!妾认得她……”孙氏流露出纠结的神色,见众人鸦雀无声,便絮絮地说下去,“妾方才在您屋中见到这女子,便觉得她脸上烙印好生眼熟,似乎从前曾见过,因此整个席上都在想,想到一个人,越想越觉得后怕……只因那人身份极卑贱,堂堂将军府怎么会藏污纳垢……”
桓氏收敛了笑意,尚不及开口,温氏便黑着脸道:“孙娘子到底想说什么?”
孙氏似被她神情吓到,语气便有些虚浮:“妾所说的话,老夫人暂且当故事听听。先前逆贼庾慎终还在时,府里有一些女子,平日里出门都面戴黑纱,手腕脚踝系着铃铛,人人唯恐避之而不及。金陵百姓谁不知,庾府养了那么多军士,这些女子不过是倡伎罢了……”
桓氏听出她言外之意,倏地白了脸。
狸奴一推那孙氏,怒道:“今天我阿妹百日,你竟在这里胡言乱语!”
孙氏被她推得一踉跄,险险被朱杳娘扶住。
朱杳娘微微皱着眉,一副惊讶的样子:“孙娘子的意思是,在金陵见过霜娘子?”
“没错!”孙氏挺直了腰板,道,“庾慎终篡逆前几个月,妾亲眼看到她那番装扮从东府出来,绝不会认错!”
“竟然是这样……”朱杳娘语气中满是嫌弃,“二夫人就让这种人伺候二娘子?”
桓氏僵硬地侧首看霜娘,对方只垂眸不语,在她眼里便是默认了。
“霜娘子……”桓氏简直难以置信。
“你休要血口喷人!”狸奴大声呵斥孙氏,“那些女子既然蒙着面,你如何认得出,又如何数年后还记得?”
孙氏一时间语塞,眼神略有些慌乱,正对上成肃威严审视的目光,一张脸便没了血色。
朱杳娘瞥了她一眼,道:“孙娘子,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隐瞒的?”
孙氏咬了咬牙,恨恨道:“女郎难道认不出她胡人的容貌吗?”
此言一出,围观的宾客便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打量着霜娘的目光更加肆无忌惮。
霜娘只抬眸看着孙氏,神情并没有什么变化。
“妾能记得她并非偶然,只因她身份与一般风尘女子不同。女郎年纪小,有些事情恐怕不知道。二十多年前七星山一战,胡虏贺楼氏惨败而逃,不到十年便毁家灭族,土崩瓦解。余孽贺楼察逃到江南,投靠在庾慎终帐下。可二人俱是狼子野心,不多时便反目成仇,贺楼察又逃往关中。庾慎终恼羞成怒,将他抛下的胞妹充入军中。此事数年前闹得沸沸扬扬,想必在场各位都有所耳闻,为何见了这贺楼氏余孽,反而认不清了!”
孙氏话音刚落,堂首便响起女眷的惊呼。
温氏晕倒了。
偌大的堂中一片混乱。看了这一场好戏,众宾客面面相觑,不知该走还是留。成家一群人顾不得他们,围着温氏团团转。狸奴脑海中嗡嗡直响,只看到众人嘴唇翕动,却一句话也听不进去。阿春从霜娘怀中抢过孩子,焦急地向桓氏说些什么。
霜娘默默地站在原地,并没有朝她这边看一眼。
眼前的一切被一个温暖的怀抱遮住了。狸奴趴在母亲怀里,虚虚地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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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娘被带回屋中禁足了。
二娘百日宴无异于一道惊雷,让府中上下震惊不已。平日里人淡如菊的霜娘子,居然是贺楼氏余孽,甚至在庾慎终手下沦为倡伎。越难以置信的反差,越能激起人们心中诡秘的亢奋,仿佛扒开云朵一般洁白的外表,内里竟裹藏着腐烂的淤泥。
人人对此津津乐道,却不敢在主人翁前形于言表。
温氏屋子里围坐着一群人,一个个大气不敢出一口,整个屋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老人家只是一时晕厥,没多久便悠悠转醒,睁眼第一句话便是:“那贺楼氏余孽,快驱逐出府!莫让她脏了我家的门户!”
成肃见老母醒过来,悬着的心落下去,面色却没有丝毫和缓。他腾地从卧榻之侧站起身,背着手焦躁地来回踱步。
第一次见到这姿容秾丽的女子,他便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危险和蹊跷。可狸奴与她亲近,身为父亲他也不好说什么。他猜测这女子有可能是胡人,这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他虽然心里鄙夷,总不至于将她赶出家门。
但是……既然她出身胡虏贺楼氏,那事态便完全不同了。更何况她兄长贺楼察曾是伪周的储君,如今还在关中挑衅叫嚣,让边关诸将气得牙痒痒,若成氏与她拉扯不清,便惹上了无尽的麻烦,必成为朝中上下攻讦的把柄。
温氏红着眼看成肃,满脸是悔恨不已。
成肃也气得够呛,一拂衣袖道:“狸奴,看你领进来的好人!”
这话说得容楚楚肩头一颤,毕竟追根到底说起来,还是她带着贺楼霜入府的。不过此刻无人有心思追究这些,众人的目光齐刷刷集中在另一侧的狸奴身上。
虽是阳春三月好时节,狸奴却觉得遍体生寒,如坐针毡。成肃很久没有向她发这么大火了,就霜娘的事情而言,她难免有些心虚。
霜娘的身份,早在金陵初见时,她便已知晓。纵然当时年幼无知,不清楚旁人的鄙夷嘲弄背后,深藏着怎样低贱辛酸的事实。后来在江陵又相遇,霜娘的庇护让她得以免去许多来自庾载明的麻烦,越发使她无法开口追问霜娘的底细。
平心而论,霜娘于她有大恩,即便过往很不堪,那又有什么关系?
“我没有错……”狸奴梗着脖颈道,“霜娘是个可怜人。明明不是她的错,为什么要怪罪她?”
成肃一拍桌案,喝道:“我看你真是糊涂!”
若霜娘只是庾府倡伎,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人打发出去就得了,只求个眼不见心不烦。可她竟然是贺楼氏余孽!宣武军与贺楼氏势同水火,断没有对贺楼霜发善心的道理。
成肃眼中浮起了杀意。
狸奴被他的眼神吓到了,连忙道:“阿父,霜娘对皇帝有救命之恩,皇帝尚且不在意,阿父又何必——”
“恐怕皇帝根本不知道她的身份!”成肃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的话,“纵容贺楼氏余孽,无异于授人以柄,让天下人耻笑!”
狸奴张了张嘴,终于垂下了目光:“求阿父放她走罢。”
回答她的是一片沉默。
温氏倚在卧榻上余怒未消,斜睨了狸奴一眼,对成肃道:“大郎,你看着办罢。”
“既如此,便斩草除根。”成肃缓缓落座,斩钉截铁道。
第70章 契阔
狸奴茫然地抬起头,看到成肃依然是面沉似水。她目光扫过屋中,柳氏只皱眉向她微微摇头,成雍夫妇则避开了她的视线,旁人皆垂眸不语,作壁上观。
狸奴的目光落在徐崇朝身上,声音中带着哀求:“阿蛮,你说句话呀!”
徐崇朝默然围观府中这一场闹剧,此时对上狸奴闪过泪光的双眸,心中便有些不忍。
狸奴见他迟疑了许久,心凉了半截。
成肃负手盯着她,正要说什么,却听到徐崇朝开口了。
“请义父息怒。”
成肃虽不耐,却没有阻止他说下去。
徐崇朝不急不徐,冷静道:“贺楼氏败于七星山之后,十年之内便被部下瓦解,回天无力。贺楼察投身于庾慎终,又背弃庾慎终与周士炎作乱,至今在关中苟延残喘,掀不起什么浪花。霜娘子一介女流,本性纯良,这几个月来府中有目共睹,又能有什么坏心思?最重要的是,她毕竟不辞辛苦到湘中求医,也确确实实治好了狸奴的伤病。义父难道忍心让狸奴陷恩人于死地,做这等背信弃义之事?”
成肃闻言,眸光微动。他紧皱着眉头,看了看狸奴,又看了看徐崇朝。抛开一切都不论,贺楼霜对狸奴有恩,这是无可辩驳的事实。他怒火攻心,顾不得思量这些,如今被徐崇朝提醒,心下便有些犹豫。
徐崇朝观察他神色,似是感慨道:“国破家亡,又遭至亲背弃,沦为倡伎。抛开她贺楼氏的身份而言,霜娘子委实是苦命人。”
成肃紧皱着眉头若有所思,也不知有没有听进这番话,半晌道:“容我再想想。”
还要再想想?夜长梦多,谁知道哪天谁又说什么,让霜娘陷入险境!狸奴急得泪都要哭出来,直朝徐崇朝使眼色。
徐崇朝便垂眸道:“我知她是贺楼氏余孽,人人唯恐避之而不及。阿父不想惹麻烦,也是人之常情。至于狸奴……”
他看了狸奴一眼,便不再言语。狸奴哭着对成肃道:“我知道错了,阿父便放她走罢!我全家都在京门,跟金陵又不熟,谁知她是什么人?便是旁人问起了,顶多算是个识人不明,被对方蒙骗。话又说起来,连皇帝都被她蒙骗了,我一家又聪明到哪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