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周围人生怕被那弩箭误伤,早就躲得远远的,唯独狸奴硬推着天子往御座之后走。
  心知手中的弩箭越来越少,陈百年惶急地按下枢纽,接连数箭都被庾载明击落,竟有流矢直冲着天子而去。
  狸奴下意识地将天子推开,眼见着那箭镞深深地刺入她肩头。她张了张口,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一时间如堕云中,悄无声息地倒下时,才发觉椎心刺骨的疼痛。
  好像有人在呼喊些什么,但她听不清了,被那不可名状的疼痛拉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
  “你终于醒了。”
  狸奴从沉重的梦魇中挣扎出来,勉强睁开眼睛,便看到霜娘端坐在卧榻之侧,手里还拿着未完成的针线活。
  这屋子不是她原来的住所,狸奴推测应该是刺史府中的偏房,虽不甚宽敞,但好在整洁。
  “我……”她刚一开口,沙哑的声音连自己也吓了一跳。
  “你已经三天三夜不省人事,若今日再没有动静,连郎中都不会管你了。”霜娘放下手中的针线,给她端来一碗水润润喉,“肩膀上的伤别乱动,废不了。”
  狸奴听她说着话,脑袋里还是木木的。她稍微一动,肩膀上便传来刺骨的疼痛,箭镞刺入血肉的那一幕兀然闪现。
  狸奴的心不由自主地越跳越快,半晌道:“陈百年呢?”
  “陈百年?”霜娘诧异地望着她,“他惹恼了庾载明,早就被乱刀分尸扔到城外喂狗了,你还有闲心想他?”
  “死了……”狸奴好一会儿才接受了这一事实。是了,孤身犯险,他根本没有活着的余地。
  既然明知会死,为何还要来这里?
  是啊,为什么要来这里?她越想越难过,泪水夺眶而出,断线的珠子一般止都止不住。
  “哭什么?”霜娘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又仿佛穿透一切。
  狸奴哭得更凶了,索性放声大哭起来,剧烈的抽搐牵动着尚未结痂的伤口,每一声哭号都带着痛楚。她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而哭,但心中漫溢的悲伤实在是难以释怀。
  霜娘揉了揉额头,道:“别哭了,再哭下去整个刺史府都要听到了。你护驾有功,哭成这个样子,让天子作何感想?”
  护驾有功?狸奴哭声一顿,抽抽噎噎地抬眼望着霜娘:“我几时护驾了?”
  “是你为天子挡下了这一箭啊,要不然他们可没心思请郎中为你疗伤,”霜娘轻笑道,“若当真是天子中箭,那麻烦可就大了。”
  “我没有……”狸奴下意识想否认,她可没那么高风亮节,纯粹是被误伤罢了!
  霜娘勾唇一笑:“既然都说你护驾,那便是有了。怎么,天子的人情你也不想要?”
  狸奴闭了闭眼睛,问道:“庾载明怎么样了?”她记得他也受伤了。
  “他的伤可比你轻。”
  狸奴不语,鼻头又是一阵酸涩。折腾了这么久,到头来只有她伤痕累累。对了,自从当初在太守府受刑,她屁股上的伤一直没好利落,每当夜深人静时摸到结疤的伤口,总忍不住偷偷啜泣,将庾载明祖宗十八代骂个底朝天。
  可她有贼心没贼胆,骂完了之后照样得强颜欢笑地听对方使唤,可这么忍气吞声也没有好果子吃,病怏怏地躺在榻上,她感觉这支手臂都要废了。
  为什么她要受这么重的伤,为什么她要心惊胆战地活在这里?狸奴扭头向里,眼泪又滚落下来。
  半晌,霜娘听不到她的动静,正要说什么,却发现她已经昏睡过去。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霜娘重新拿起针线,正要将扇面上的翠羽补齐,便听到狸奴含混的呢喃。她指尖一顿,在心中发出了深沉的叹息。
  第36章 病中
  溽暑退散,秋风渐起。宣武军退守寻阳城,已三月有余。
  江州刺史府,诸将在前堂商讨完军事,便各自散去。赵兹方虽担任刺史,可毕竟是个小辈,散会之后客客气气地请李劝星小聚。
  成誉刚走下台阶,身后便有人叫住他。
  “三郎君!”
  他回头一看,原来是江岚的外弟徐崇朝。
  徐家人从北地归来后,成肃念及旧情,将徐崇朝认作义子,成誉见到这位少年郎,心中也颇多感慨。
  当初在京门时,他并不认得对方,后来在寻阳乍一见,只觉得这少年虽与其父徐宝应眉眼相仿,神情气度却迥然不同,反倒是与江岚有些许相似之处。年少丧父、漂泊异域的经历,为他清澈的目光增添了沉重的底色,显现出一种少年老成的沧桑感,让人忍不住唏嘘。
  徐崇朝走下台阶向成誉施礼,十五岁的个头就快要赶上成誉高了。
  “三郎君,这几天可有狸奴的消息?”
  “不曾,”成誉眸光一暗,道,“方圆数百里都找遍了,还是一点音讯也没有。”
  徐崇朝也是与宣武军会合后,才知道狸奴失踪的。李劝星不愿意担责任,成誉也不想让他阿兄伤心,所以一行人至今还瞒着成肃,对他的问询也马马虎虎敷衍过去,勉强没有让对方生疑。
  “郎君也莫要灰心,此事还大有转机,”徐崇朝道,“从前她便是聪明伶俐的人,这两年也长大些,必然会更有分寸。听说晼晚洲之战场面混乱,我猜她或许悄悄潜入了叛军之中,一直在等待机会立功呢。”
  成誉也不是没考虑过这种可能,但深入敌军的凶险,让他不愿意往这方面想。
  徐崇朝安慰道:“郎君放宽心,等打下了江陵,她肯定就出来了!”
  成誉笑了笑,拍拍他肩膀道:“那怎么打下江陵?”
  “打下江陵啊……”徐崇朝认真道,“叛军中只有庾载明还有些本领,我们可以两面夹击,先以主力吸引他的兵力,然后让襄阳从后方干扰。他分身乏术,总会漏出破绽的。”
  这战术之前也讨论过,可问题是,襄阳还在庾载明手里啊,谁去从后方干扰?
  徐崇朝解释道:“前些日子宗益州打败庾恭祖,已经占领了汉中。从汉中出击襄阳,应不是什么难事。”
  “宗益州不向朝廷请命,便自任为梁州刺史,他怎会听我们的命令?”
  “可他也不听庾载明啊。况且他侄子宗棠齐还在金陵,可以让他去劝一劝。”
  成誉轻轻摇摇头,目光移向湛蓝的天际。
  “这些日子在寻阳,我军屯聚粮草,修缮战船,应当也准备得差不多了。若数日后攻打夏口,徐郎有何计较?”
  “这场仗想必郎君已有谋划了罢?那守城的薛义安,还不是我军手下败将?”徐崇朝笑道,“纵使庾载明增援他,以重兵把守城周要地,只要我军水陆并进,多管齐下,与他死战,薛义安守不住的。”
  “但愿如此罢。占领了夏口,再攻下巴陵,就能去打江陵了……”成誉喃喃道。
  ————
  病中这数月,狸奴好像流干了所有的泪,原本水灵灵的大眼睛,整日里肿得跟桃核似的。圆润的小脸也瘦削下来,乍一看竟有面黄肌瘦之感。
  霜娘派人开小灶,给狸奴煲了母鸡汤,见狸奴仍是恹恹地不肯张口,道:“你不好好吃饭,身子就要垮了。”
  狸奴跪坐在桌案前,扭头含泪道:“我右手使不上劲,已经是个废人了,吃再多也没有用。”
  霜娘坐到她身旁,仔细看了看那伤口,微微皱了皱眉头。
  当初陈百年发难,庾载明也受了几处伤,但他年富力强,不出半个月便行动自如了。可狸奴仿佛一下子去掉了半条命,躺了三个月才勉强下地,受伤的那只手还是不能用。
  “我连筷子都拿不住,以后还怎么拿刀?”狸奴越说越伤心,眼泪止不住往下流。
  自从青嶂一战后,她自知无法击伤庾载明,便把徐崇朝送她的短刀藏了起来。前些日子她偷偷将那短刀取出来,右手却根本握不住,更别说用力挥动了。若要拿军中的长刀,那更是想都不用想。
  霜娘道:“你还有左手。”
  狸奴苦笑道:“没用的。我要骑马,用枪,射箭,如今什么也做不了。”
  “眼下说这话,未免早了些,”霜娘淡淡道,“我小时候认识一个人,三十多岁被砍掉了右手一整只手臂,当时也是丢掉了大半条命。旁人都说他没用了,主人翁要送他回家,他不肯,找当时技艺最精湛的铁匠打造了一副铁手臂。后来主人翁家遭难,他在那只铁手臂上绑着铁盾,左手持矛,站在大车上横冲直撞,硬是为主人翁劈开了一条血路。当时的人都称他‘铁将军’呢。”
  这还是狸奴第一次听她说起自己以往的经历。她的目光似穿过狸奴,投到众人所不知的回忆里。
  狸奴被这故事吸引住,忍不住问道:“那他后来呢?”
  “后来啊……”霜娘的眼底浮起阴翳,她勾唇一笑,道,“我怎么知道,大概是解甲归田,去哪里过神仙日子了罢。”
  狸奴若有所思,半晌道:“他一定很强壮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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