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这又是什么地方?”狸奴望着那牌坊上金光闪闪的四字匾额,不明就里,脚步不由自主地往前挪,兀地被一杆长枪拦住。
  “挤什么挤?挤也进不去啊,都往后退退,待会儿人都出来了!”守门的士兵吵吵嚷嚷地把人往后推。
  一旁队主打扮的人瞥见狸奴的黑衣,啧了一声:“这谁的手下?怎么跑这儿来了?”
  狸奴强堆出笑意:“我刚才一不留神掉队了,看到弟兄们都在这儿,就找过来了。”
  那队主不置可否,谨慎地打量着她。
  狸奴连忙道:“郎君通融,让我进去罢!”
  “想得美!”那队主一敲她脑门,道,“看你在这里胡言乱语!皇家宗庙,哪能是随便进的?你过来,是不是自己偷跑出来的?”
  狸奴被他扼住手腕拉到一旁,哑口无言。坐在荫凉里看热闹的车夫杂役朝这边指指点点,狸奴面薄,只得红着脸一口咬定是掉了队。
  这边正争执着,牌坊另一侧却隐隐一阵脚步和人声。那队主登时松开她:“找个地方躲起来,别让里边人看见!”随即整顿一番站到了自己的位置。
  狸奴趁机钻进人群中,远远地观察这边的动静。
  不多时出来一队兵士,让围观的人群腾出一大片空地,旋即众星捧月一般,成肃与一位紫袍金带的中年男子并肩走出。
  狸奴生怕被看到,连忙躲到旗杆后面,再偷眼看时,成肃已朗声安抚下众人焦躁的情绪,正痛斥庾慎终冒天下之大不韪,倒行逆施,祸国殃民。
  祭祀宗庙不得身着甲胄,但金陵形势尚不稳定,成肃一行还是全副武装,做万全之计。他事先征求了司徒王平之的意见。王平之此前亲手解下天子的玺绶交给庾慎终,正担心义军秋后算账,哪里敢有什么意见。
  成肃的甲胄仍旧是上阵杀敌那一套,穿了有些年头了,虽然细心擦拭了血迹,仍不免显出陈旧,特别是站在锦衣玉食的王平之身旁,那丝绸锦绣的厚重紫袍,在日光下彰显着不合时宜的耀眼。
  然而这贵重的装饰压不过一旁成肃慷慨陈词的气势。他虽大字不识几个,这一番说辞却是与江岚等人商量过的,力求鼓舞士气振奋人心,即使不能让敌人闻风丧胆,起码也要让那帮占据高位的世族不敢说三道四。
  他的话通俗易懂,简短有力,骂完庾慎终又痛惜天子蒙尘,为人臣子必不能坐视不管,宣武军将克日出征,追讨庾氏。朝臣虽折节于庾氏,但仍给予将功补过的机会。至于罪魁祸首庾氏,则严惩不贷,九族同诛。
  庾慎终法令细密严苛,金陵百姓不堪其扰,如今驱逐了庾氏,自然是欢呼雀跃。成肃与王平之客气一番,便准备回石头戍。当他上马离去时,随行的兵士早已持枪开道,一行人浩浩荡荡,好不威风。
  狸奴遥望着这份并不属于她的荣耀,心里一时间空空荡荡,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要去追,拔腿便冲进了人海。
  “哎呦小兔崽子小心点!”人群中有人被她踩到脚,狸奴连声抱歉,步伐却一刻不停,挤来挤去陡然被推到了路中央。
  她险些扑倒,抬头又差点撞上巨大的车轮,连上面雕刻的连珠菡萏纹都瞧得清清楚楚。
  狸奴连忙爬起来,无意间闻到了那垂着璎珞的彩绘车厢流散的淡淡香气。
  她一时怔怔,车厢里传来一道温和的声音:“外面怎么了?”
  是少年人的声音,一瞬间让狸奴想到春夜溶溶月色下和煦的微风,仿佛新酿的果醴般沁人心脾。
  “回郎君的话,前边人太多,堵住了。”车夫答道。
  “那就等一会儿罢,”车厢里传来另一道沉稳的声音,像是个中年人,“这几天金陵太乱了,你偏偏要出来。”
  “阿父,我只是想知道他们是什么人。”
  “现在你知道了?”
  那道年轻的声音沉默半晌,直到前边的人群疏散,牛车缓缓驶动了都默不作声。狸奴好奇心大盛,悄悄贴着这牛车走,竖起耳朵听里面说话,却迟迟听不到里边的回答。
  这些人估摸着是朝中的大臣,听说世家大族出门都离不开牛车的。可我关心这个做什么!
  狸奴暗自无语,恰好瞅见人群中一道难得的空隙,连忙见缝插针地钻进去,去追赶只剩个影的成肃一行人了。
  石头戍西临大江,南对秦淮,依托山势而建,以山石砌成,巍峨整肃。成肃来到城门,望着巍峨的城楼还没来得及感慨,便听到身后一阵骚动,回头就看到让他不省心的宝贝女儿扑扑腾腾地跑过来,朝他身边的江岚粲然一笑。
  “我早间掉了队,终于赶上将军了。”
  江岚无奈地笑笑,让她跟赵小五站到一处,低声对成肃道:“连沈参军都看不住令爱,在下可无计可施了。”
  成肃揉了揉眉心,诸事纷杂,眼下他还没工夫摆弄狸奴的事情。
  众人进了府,又讨论起追击庾慎终的部署。成肃有心亲自追讨,但李劝星和江岚都不同意,金陵局势尚不安稳,二人都认为他还是坐镇金陵掌控大局比较好。
  追击庾慎终正是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成肃当然不愿意拱手让人。成誉见兄长为难,便主动请缨,跟随李劝星一同出征。
  “此次出兵,务必斩草除根。若能生擒庾慎终,押解回京问斩,这当然是好。若不能,便取他项上人头。”成肃不由得叮嘱李劝星。
  众人刚推举李劝星为主帅,他拍拍胸脯,朗声道:“那当然。”
  “庾慎终是死是活都好说,我担心的是天子,”江岚面有忧色,道,“天子早就被庾慎终幽禁在寻阳,此番庾氏西归,必然挟持天子。万一他恼羞成怒,对天子不利,那我们这些臣子可就为难了。”
  “挟天子方能令诸侯,就算是为了拉拢人心,庾慎终也不好把事情做绝。不过还有一个人,情况就不那么妙了,”成誉在众人询问的目光下缓缓道,“昨日庾慎终落败,将尚在京中的会稽王世子也一并掳走。会稽王早被庾慎终逼走,至今下落不明,而今上无子,天家近属中唯有世子最为尊贵。庾慎终可能不敢对天子无礼,但会稽王世子……恐怕他的处境更为艰难。”
  会稽王是当今天子的亲叔父,世子苏弘度是天子的堂兄弟。自从琅邪王苏弘景被杀,天子就剩下这一点血亲。若苏弘度有个三长两短,好不容易挽回的帝室,说不定就断绝了。
  李劝星默然良久,叹道:“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眼下还是先看看这场硬仗怎么打罢!”
  午后日光从黄花梨木窗格中透着亮,洒在脸上暖洋洋一片。狸奴昨夜没睡好,从今早开始又东藏西躲,站在堂下听他们议论半晌,嗡嗡的声音在耳边飘忽不定,眼皮一时间没撑住,便直接昏睡过去了。
  醒来时天已经黑了。狸奴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温暖的物事,触手却尽是柔软丝滑的质感,与以往冷硬粗糙的被褥大不相同。她恍惚地睁开眼,望到绮丽的帷帐上花鸟相间的刺绣,震惊得一下子坐起来,满屋子精致的桌案坐榻和华丽的宝器珍玩便映入了眼帘。
  狸奴呆呆地盯着正对床榻的七叠画屏,心乱如麻。
  这是在哪里?
  第21章 主簿
  “吱呀”一声,有人推门进来。狸奴警觉地抓紧了枕头,待那人转过画屏,她不禁松了一口气,原来是阿父。
  于是这口气还没舒尽,一颗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见她惴惴不安的样子,成肃气笑了:“醒了?有哪里不适?”
  “没,没有,”狸奴摇摇头,“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在这里?”
  “真没事?”成肃并没有直接回答,他探身摸了摸她的额头,好像没什么异常,于是道,“几个时辰前,你在堂下昏过去了,看样子是太累了。”
  “啊?”狸奴暗自埋怨自己不争气,赧然支吾道,“我饿了……”
  成肃闻言,走到门前吩咐了几句,又坐回了榻上,似是犹豫了一瞬,道:“我看你确实是累,这几天好好休息。”
  狸奴心下一动,问道:“三叔他们什么时候出征啊?”
  “你关心这个做什么?”成肃道,“我看这东府布置还不错,说不定能让你安心在这里待几天。不过你阿母在家里担心得很,过不了几日还得回去跟她做伴。”
  狸奴听到“东府”二字,不由得吃惊,但是她脑子里乱哄哄一片,也来不及细想。
  “我不想回京门!”她兀地站起来,“我要跟三叔一起去打仗!”
  成肃无动于衷道:“这几天还只是刚开始,战场上的厮杀就已经很凶险。西征庾氏,长路漫漫,指不定还有多少杀机。你跟着大军只会拖后腿添麻烦,一旦军中有什么事情,谁还有工夫管你?”
  “我没有……”狸奴争辩道,“单说这几天,我也没有拖后腿,我……我好歹还射中了一箭!”
  成肃回想起那救命的一箭,神色微动,但很快便沉下了脸:“那只是机缘巧合罢了,你看看自己这副身子骨,哪里是能够冲锋陷阵的样子!军中勇士万千,何必要你一个小丫头提枪上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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