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容楚楚每次轻呼“麒麟儿”的时候,小襄远总会从襁褓中睁开眼睛,家里人索性把“麒麟”当作小襄远的小字了。
  然而虽然默认了,温氏还是心理不平衡。普普通通的人家,叫这么贵气的名字作甚?昭远小字桃符,修远小字铜铃,不都是平易又可亲?
  不过狸奴认为,小襄远确实拥有不平易不可亲的资质。他简直如雪娃娃一般,瓷白幼嫩的皮肤吹弹可破,精雕细琢的眉眼,更彰显了将来美男子的潜质。
  狸奴鉴定后得出结论,像她的生母。
  “说什么阿母,可别教坏了孩子!”温氏及时赶来,打破了二人之间的静默,“麒麟记住了,主屋那个才是你阿母。”
  长子出息了,温氏也有了大家主母的威严,不知从哪里理清了嫡庶规矩那一套,端起了架子。她从狸奴怀里抱过襄远,头也不回地进屋了。
  容楚楚还呆呆地蹲在地上一动不动。
  狸奴看她神色实在是可怜,于是开口道:“起风了,快点回屋罢!”
  容楚楚一动不动。温氏身边的刘婆过来拉她回偏房。她倚门回首,痴痴地盯着狸奴道:“我的麒麟儿托梦了……他的仇,就要报了。”说罢仰首枯笑几声,被刘婆推进了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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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草长莺飞,杨柳拂堤。江南的万物萌动着生机,在明媚春光里肆意滋长。狸奴牵着飞得高高的纸鸢,与邻里的玩伴在街巷间嬉闹。
  纯净如水的天幕上,偶尔有归来的鸿雁由此路过,倩影翩跹,在轻纱薄雾般的白云间浮动。
  再过几天就是上巳节了,小伙伴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出城踏青。
  狸奴蓦然记起去年也是这个时节,高孝先被杀,她与三叔一同去金陵打探。那时的春色与如今并无二致。
  原来高将军已经去世整整一年了。凶手非但没伏法,反而一跃成为了高不可攀的皇帝。
  造化弄人。
  她自嘲地笑笑,再没有了游乐的心思。反倒是阿父他们,一大早便呼朋唤友,相约着出城游猎去了。
  狸奴望望日头,他们今天该不会回来了。
  夜里她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安眠,心烦意乱地披衣起身,不经意间碰倒了桌案上灯盏。轱辘一声,在沉寂的黑暗里显得格外清晰。
  “狸奴?”榻上的柳氏低声道,眼神中一片清明。
  “阿母也没睡着吗?”狸奴借着月光,望到母亲脸上难掩的疲惫。
  “嗯。”柳氏缓缓坐起身来,默然良久,轻叹一声。
  狸奴心头一紧,直觉有事发生。
  果然柳氏道:“狸奴,倘若将来有一天,你面前的事业有大功于天下,却有可能引来毁家灭族之难。到那时,该如何选择?”
  狸奴迟疑道:“怎么算有大功于天下?”
  柳氏略一沉吟道:“匡扶社稷,救民水火。”
  “我……”我只是一介平民,怎么能掂量出社稷的轻重?狸奴认真答道:“或许要看我身处何等地位。”
  柳氏侧首凝望着倾洒在屋门口的月光,缓缓道:“你阿父出城,正是为了这有大功于天下的事业。不仅他,还有你的叔父和舅父。”
  狸奴手一抖,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袖。他们,终于行动了吗?
  ————
  黎明前的京门城仍旧沉睡在黑暗中。
  成肃高踞马上,摩挲着冰冷的红缨枪杆,凝望着四周整装待发的百余人。他们个个面色凝重,默不作声地检查着武器和马匹,偶尔的交谈声在旷野中显得格外清晰。
  江岚将身上墨绿色的传诏服整理好,深吸一口气,对众人笑道:“天明了,城门已开。出发罢!”
  众人不由得紧张地看着他。江岚又笑道:“衣服是真的,诏书也做得有模有样。放心罢,他们肯定认不出!”
  成肃招呼众人上马,道:“弟兄们,成败在此一举。只管跟着江郎向前冲便是了,天子降诏,无人敢拦!”
  众人打马疾驰,一路奔到京门城下。
  此时城门刚开,路上行人稀少。守门的军士正睡眼惺忪地打着盹,忽听得阵阵马蹄声近,为首一人传诏官打扮,高举明黄绣袋喝道:“皇帝急诏!闲杂人等避让!”
  众军士被吓醒,见来人气势汹汹,生怕惹对方不高兴,忙不迭地退到了两旁。
  成肃冲进城,暗自松了一口气。南平王庾慎行下榻的徐州刺史府居于城中心,道路通达顺畅。轰鸣的马蹄急匆匆地落在石板路上,击碎了城中无数人的清梦。
  刺史府大门紧闭。
  江岚在府前翻身下马,两名力士上前叫喊着拍门。
  “天子急诏,速速开门!”
  朱红色的大门吱呀一声大开,瑟瑟缩缩的门房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被鱼贯而入的武人挤到一边。众人踏入府门,不约而同地闪过一丝怯意。成肃面不改色,振臂一呼:“冲啊!”
  此起彼伏的叫喊声响起,众人跟着他径直往里闯。府中的仆佣杂役早被吓破了胆,惊恐无状作鸟兽散,他们这一路没遇到什么阻拦,便一口气冲到了庾慎行的住处。
  屋门紧闭着,里面传来庾慎行沙哑的声音:“何人在此作乱?”
  屋外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半晌,成肃缓缓道:“明公,庾慎终凌虐天子,窃夺国祚,罔顾人臣之义,辱没乃父之名,如此国贼,人人得而诛之。我等替天行道,正欲攘除奸凶。明公虽无过,可惜生为逆贼之兄,形势迫人,只能……委屈一时。他日九泉之下,末将再向明公报恩。”
  庾慎行听出了他的声音,陷入了沉默,成肃一挥手,身后的沈星桥推门入内。里间传来噼里啪啦一阵杂乱,庾慎行的惊呼仿佛针扎般刺在他心口。
  “成肃!竖贼尔敢!我颍川庾氏有大功于天下,几时轮得到你们这群庶氓宵小来指手画脚!你们才是犯上作乱、罔顾人臣之义!我……唔……”
  他的挣扎声越来越微弱,直至一切复归于平静,如同落入深潭的石子,终究无迹可寻。
  成肃闭了闭眼睛,恭恭敬敬地朝屋内拜了三拜,也算是全了数年来尊卑之礼。
  沈星桥复敞开门,等待他的吩咐。
  颍川庾氏素来与天家有姻娅之亲,庾慎行之妻便是魏朝大长公主。成肃深吸一口气,浑厚的声音在院中飘荡:“斩首示众,之后好生收敛。至于家眷亲从,暂且羁押在府中。”
  江岚道:“庾慎行还有些心腹将领在城外,将军打算怎么办?”
  “城中人马不多,即刻关闭城门。如今还需等待江北的消息……”成肃翻看着刺史府的簿册,半天也理不出个所以然,无奈道,“还要找一名识文断字的做主簿。”
  江岚笑道:“这件事包在我身上。”
  第15章 意气
  成肃一行入驻刺史府不过一个时辰,便有传令官来报,城门外有人马聚集,正叫嚷着开门。
  成肃登城一看,果然是庾慎行手下的文武佐吏,虽只有百余人,可不乏朝廷委任的世家子弟,处理起来确实有些棘手。
  为首那人道:“成将军不让我等入城,难不成是想要造反吗?”
  成肃厉声道:“宋长史所言差矣!成某非但不是造反,其实是替天子平叛!”
  宋光甲怒火冲天地站在城外,气不打一处来。这成肃数年前还是欠钱还不起的穷光蛋,如今竟凭战功一路高升,怎能不令他忿忿不平?可这人终究是个武人,而自己身为军府长史,岂能在气势上输了他?
  “南平王镇守京门,岂会叛乱?我等要当面向南平王讨说法!”他扫了身后众人一眼,高喊道。
  此言一出,城下众人纷纷附和。
  “事到如今,宋长史居然还一口一个南平王!不瞒诸位,庾慎行已经伏法,诸君若想看,只能看他的头颅了!”
  成肃示意城上军士将与庾慎行的头颅挑起。众人辨识出那血淋淋的一团,登时骇得鸦雀无声。
  成肃满腔诚恳道:“诸位!当今天子已由江州刺史从寻阳奉迎回京,密诏我等克期齐发,诛除逆党。今日不但是庾慎行的死期,更是庾慎终的死期!此时到金陵,必定能看到贼首悬于朱雀大航。诸位岂不是大魏之忠臣?如今兵临城下,所欲何为?”
  “这……”宋光甲刚刚得知城中骚乱,心头便有了不祥的预感,如今亲眼见到庾慎行的头颅,丝毫不再怀疑成肃的话,一时间方寸大乱。随行的人马本就不愿意跟他趟这趟混水,顿时交头接耳打起了退堂鼓。
  平心而论,庾慎终不过是沾了他父亲庾昌若的光,他本人还真没有拿得出手的功绩。当初他登上皇位时,宣武军众人虽心有不甘,却敢怒不敢言。如今他连龙榻都没捂热,又岂会与这些军府属官结下过命的交情?因此成肃眼瞅着军中有头面的人物互相交换着眼神,已是要撤退的架势了。
  而这百余人中地位最高的还是为数不多的世家子弟,对他们来说天子是谁都无所谓,何必为了争这没来由的闲气而冒险?于是斗志全无,三五成群地打马回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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