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所以还会回来的吧?就和上次一样。颜洛君每次出差都会带走的行李箱从角落里消失了,似乎只是一次普通的出差。但头一次,傅瑞文没有收到她的行程地,也不知道她预计回来的时间。
她最后站在颜洛君工作间的门口,很久之后还是决定推门——但门锁着。
她不该在这种事情上倾注太多精力的。她总会等到颜洛君,九年前在冰冷的医院等到了,八年前在狭窄漆黑的出租屋里等到了……这个月的前不久也在机场等到了。颜洛君总会回来的。
她试图说服自己,她假装真的已经说服了自己。窗外雨已经停了,只有积水不断滴落在窗沿上。她忽然觉得想吐,冲进洗手间撑在洗手台上干呕,但胃里什么也没有。口腔里弥漫着血腥味,她知道自己的状态差到极点,她应该休息,喝葡萄糖,吃东西,补充体力。
但这些都是她应当做的,总有那么多的理由拦在这些理所应当的步骤之前。手机传来震动,颜洛君解绑了她的亲密付。
这只是无比寻常的一天,和以往无数个白昼没有任何不同。整座城市经历雨水的冲洗,正缓缓苏醒迎接即将到来的春天。她在这个春天失去了习以为常总在身边的人的踪迹,并且此后终其一生也不会再找回她的影子。
。
春季快要到来的时候,颜洛君短暂地在雅典落脚。
地中海气候的冬天并不很冷,更何况她来时,冬天已经趋近结束。春天是属于鲜花、温暖和蓝色海洋的季节,她在海边挑了民宿住下,透过落地窗能望见跨越两千年风沙的古老卫城,晴朗的天气甚至能看清多立克柱上被磨蚀的缺块。
这时候她和颜凝女士倒没有隔着多少时差。她在阳台上架好画板,调过颜料准备铺底色,拿起笔时收到了颜凝的消息。
颜凝:拍品,喜欢吗?
其实她看上的东西大多到最后都会买,无论颜洛君有没有回,大抵只有将一套珠宝拆分各收在不同地方的差别。颜洛君单手打字回复还行。
颜凝:嗯。
颜凝:在江市吧?
颜洛君:不在。
颜凝:出差?
颜洛君:算是吧。
颜凝:“算是”是什么意思?
颜洛君很难一句话解释清楚现在的状况,她前两天刚去过一趟巴黎,行程比较急就没特地让颜凝知道。她在展馆提供的工作间里,买了新的材料,将她的作品一点一点照着改过许多遍的图纸组装起来,和郁书完成了最后的交接,等待几个月后展览的正式开幕。
随后她便再没有固定的目的地。作品移交给展馆后,她在酒店里睡了一整天,醒的时候开了张机票盲盒,确定目的地后退票改了个阳间的时间,毫无规划地落地雅典。
一定要安个出差的名目也不是不可以,毕竟去各地采风也算工作的一部分。她还是第一次亲眼看见帕特农神庙,这种几乎算得上西方艺术史中“abandon”的存在,要说没激发什么新的灵感,面前的画布可就要闹了。
颜洛君:就是可以是,我在雅典。
颜凝敲过一个问号,又问:你一个人?
颜洛君:是啊。
颜凝:刚从巴黎回去没多久呢。
颜洛君:这不冲突。
颜凝问她打算住多久,定居还是如何,颜洛君半天没想好,最后颜凝说先拍了放她那儿。
颜凝:等你定下来再说。不是要催你定居某个城市的意思,你可以随时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做任何想做的事。
颜洛君知道她没打出来的后半句,就像她一直都知道颜凝爱着她。
结束和颜凝的对话没多久,她收到新的微信消息。
那是个很久没有出现在她生活中的名字。
傅瑞文:方便接电话吗?:
颜洛君有一瞬间怔神,她放下笔,捧着手机打字:可以。
她接通微信电话,她们都没有开视频。
模糊不清的国际通话,傅瑞文先说:“抱歉,打不通你之前的号码,只能用微信。”
她没从这声音里听出和以前的太多差别,也有可能是声音本身失真,影响了她的判断,她好像新生的婴孩在摸索世界,缓声道:“嗯,不在国内,之前的号码暂时没用了。”
“猜到了,”那头说,“我打电话是想问,你的东西怎么处理?”
那边顿了一下:“你的……衣服、化妆品,这些日常用品。和新到的几件快递,我不知道是你买的,有一箱外壳破损得太严重就先拆了,应该是你做东西的材料,我收好另找容器装着了。其他的都没拆,完好放着。中介说一周内得清空——还有工作室里的东西,我没有钥匙,收拾不了。”
颜洛君觉得她的思绪总是慢半拍,直到傅瑞文说完这段话,她才缓缓将线索都串联起来。是了,她平日里没时间处理房产,之前找了中介将不常住的几套房子都出租掉了。她前段时间将之前在江市住的那一套也加入了出租的行列。
她暂时没有回国的打算。
“你帮忙寄过来可以吗?”颜洛君目光没有落点地在不远处各家民宿白色的墙面上扫过,顿了下,“算了,我回去取吧。”
“嗯,”傅瑞文说,“你什么时候回来?如果晚的话,你和中介说一声?我的话大抵没什么说服力。”
颜洛君机械地作答,像是人机:“没关系,我很快回来。”
很快。
第96章 就此真正别过了。
直到站在熟悉的门前,颜洛君都还觉得不真实。她后知后觉意识到今年她没有和傅瑞文一起换过新的春联,门边贴着的还是旧的那对,经过一年的时间难免黯然失色,不复当初鲜亮。
她于是觉得自己和这春联一样风尘仆仆,好像近来一直在各地奔波,而没有真正在某个地方真正地驻足以作休息。但这样的日子快要结束了,她很快会迎来一段崭新的时日。
她当然还留着这间房的钥匙,但还是抬手摁响了门铃。过了一小会儿门被从里面打开,她看见熟悉的脸。
傅瑞文有点无措似的,分明开了门,一只手却仍旧搭在门把手上:“……你来了。”
颜洛君嗯了一声,傅瑞文后退半步,将门口的空间让出来:“进吧,在收拾东西,有点乱。”
她弯腰,从鞋柜里将颜洛君的拖鞋拿出来,颜洛君盯着它们看了片刻,说:“介意我直接踩进来吗?”
这根本不像是她会说出来的话,但傅瑞文怔了下,下意识地说:“行。”
于是颜洛君走进来。房间里的气温比外边儿要高上一点,她觉得闷,走了两步在客厅摘下了口罩。她仍旧不理解为什么傅瑞文留着关窗的习惯,她不理解,就好像傅瑞文永远理解不了她为什么喜欢开窗。
习惯是刻在骨子里的东西。
有时她甚至真的怀疑所谓的地域是否真的对人的本能有所影响,她们似乎一辈子都改变不了对方从故乡带来的习惯。它们构建了一种“本应如此”的体系,并对一切后天形成的差异敬而远之,永远将改变的可能性封闭起来。在这一点上,她们同样固执。
正如傅瑞文所说,她正在收拾东西,实则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颜洛君走过客厅,随口说话却觉得自己莫名像房东,尽管她的确是:“什么时候搬?”
“明天或者后天,”傅瑞文答道,“没剩多少东西了。”
还能剩什么东西呢?颜洛君拉开衣帽间的门,这边挂着几乎全是她的衣服,傅瑞文将她自己的衣服清了出来,也不过空了小半面墙而已。傅瑞文在卧室收拾浴室,颜洛君扫过一圈没说话,径自往工作间去了。
工作间门口的地方累着几个快递纸箱,最上层摆着一个亚克力盒子,傅瑞文解释说是纸壳破损太严重的那一箱。颜洛的目光从上面略过,她想起自己在巴黎重新买了材料,展品已经做好,那么还堆在这里的只能蒙尘,或是等待着不知何年何月的下一次启用。
她开过锁,推门进去,工作间里的东西才摆得混乱,单是半成品已经很多了,更别提还有数不清的艺术品,不知道从哪个展上买来的,没找到合适的地方摆放的全都杂乱地堆在这里,其中不乏诸多易碎品和本应放在恒温恒湿环境的绘画,这甚至不是一般的搬家公司能解决的事。
颜洛君拿起一块半成品的组件,过了片刻放下,抽张卫生纸擦了指尖沾上的灰。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今天并不像是来收拾东西的,她两手空空,没带打包搬用用的材料,也没联系搬家公司。其实真正要离开这里的只有傅瑞文而已。
大抵她出来得太快,傅瑞文有点惊讶,她从忙碌中抽身,手指局促地捻了捻:“你收好了?”
颜洛君摇头:“不收了。”
傅瑞文有一瞬间的怔神,但随即反应过来:“……噢。”
颜洛君便觉得烦躁。她上一次与傅瑞文陷入这样无话可说的境地还是……九年之前,彼时一切尚未尘埃落定,她站在既定的道路分叉口,决然向着一条从未有过预想的道路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