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她讲给傅瑞文听,就好像这些事发生时傅瑞文也在场。但傅瑞文终究还是离它们太遥远,颜洛君当然可以将她捆在自己身边——她所提供的情绪价值绝对大于傅瑞文所得的工资,但这真的是能用以比较的东西吗?需要找到一个双方都无异议的尺度,这本就是伪命题。
  很多年了,傅瑞文不是一个对时间感知很敏锐的人,更何况人年岁渐长,对时间的概念大多是越来越快的。失去了上学时对一周五天分别上什么课的感知和对寒暑假的期望,剩下的只有冗长的大小周、三班倒和屈指可数的年假,她很少再去回忆曾经的一切,就好像所有的现在都是顺其自然的,那些悲痛或欢快的经历,本就不应存在。
  七年回忆起来也就一瞬间而已。傅瑞文中途又被家里找过几次,无非是弟弟上初中、上高中、考大学、结婚,这么几件事,却好像将人的一生都困在其中。她其实觉得自己没什么好偿还的,就算有应当也还清了。只有给钱才能息事宁人,那么就给吧,她只是失算,没想到到后来家里会要得越来越多。
  但她的愿望难道很难满足吗?平静的、不被打扰的生活,听起来像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这种东西颜洛君甚至从出生就有,她甚至有更多,所以她才不以为它们弥足珍贵,将一切视作理所应当。
  傅瑞文大学毕业后再也没回过家,颜洛君让她在江市挑了新的房子,房产证原本想改成她们二人的名字,不知为什么一直被别的事情拖着,到最后也没有加上,房子仍旧是颜洛君一个人的。
  傅瑞文想要抓住些什么,努力抓住一点仅属于她的东西,却发现她的生活早已被旁人填满。前十九年来自家庭,十九年之后出自颜洛君。
  她真的已经疲惫到极点,对手机里躺着的未读消息和未接来电也无能为力。她茫然觉得自己好像是犯过一些错,或许从最开始就不该妥协?——否则只会拖成现在的样子,那么以后呢?更远的以后,她还要瞒着颜洛君和原生家庭纠缠一辈子吗?
  但如果最初不妥协,事情又会发展成什么样呢?谁也说不清。既往之事不可谏,来者也未必可追,颜洛君大抵不会有这样的烦恼吧?其实颜洛君真的很尊重她的选择了,从未过问这些事,她相信自己,傅瑞文知道,在她的意想里自己应当在七年前就已经彻底解决了这桩事。
  真是……奇怪的交付。
  厨房的碗泡得差不多,傅瑞文戴上家务手套,挤了洗洁精在抹布上。很快洗好擦干放回柜子里,颜洛君摘下围裙出来,颜洛君工作间的门又关着。她最近很忙,傅瑞文知道。
  她的忙是一阵一阵的,有时候彻夜不眠赶工,也有时候一连好几天都和朋友玩在外面,照她的说法是采风。她不是没想过带傅瑞文,而是傅瑞文实在请不出假。
  年假总共就那么几天,再怎么也抠不出半天多的,她缺的时间总得有人来替,替完她还得还回去。这么说起来,她们上一次远行,真的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久到傅瑞文已经不记得具体时间和心情。
  她应该是高兴的,本来也应当是这样的。
  ——如果颜洛君没有拉着她去领证的话。
  她在犹豫、害怕,她没有准备好,她根本就毫无准备。但那一刻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她分明已经做好了万全的铺垫——她和家里出柜了,谩骂忍过了,钱打过了,长久的不堪与绝望,似乎都过去了。
  她需要开启新的生活的契机。
  但不该是站在一个语言文字完全陌生的国度。
  风是陌生的,海是陌生的,就连身边的人,也好像是陌生的。
  第86章 那是个荒诞的心灵鸡汤。
  颜洛君用铅笔横向划过一整张稿纸,然后将它塞到一旁的废纸篓里,过了一会儿又将它抽出来,露出了最底层的第一版。
  一件作品的制作最难的往往是第一步,设计有了雏形才会有找材料、具体制作方面的问题。她记得自己不久前有下单过一批材料——有种退掉的冲动。
  算了留着吧下次还能用呢,颜洛君开始从根本上考量自己是否有大的方向错误,比如应该将作品的尺寸定得大一点,带来更加震撼的视觉效果,同时增加由远至近不同观看状态的呈现……
  很复杂的事情,这在她的职业生涯中并不常见,她将其归因于最近所见的东西太杂,或者也有可能因为从欧洲回来已经有一段时间,记忆正在逐渐被淡忘。总之ddl算不上那么的迫在眉睫,她将削尖的铅笔放下,准备去冰箱寻找饭后甜点。
  她记得前两天在超市买了石榴汁,这会儿来一杯刚好,或许再加点气泡水——还是算了,碳酸饮料少喝更养生。她在推门出去之前是这样想的,拉开冰箱门拿出石榴汁,洗杯子的时候想起没问傅瑞文要不要一杯。
  卧室的灯亮着,傅瑞文似乎在卫生间,她的手机搁在床头的柜子上,机身一半悬空在外面。颜洛君路过时担心碰掉,伸手扶了下。
  “姐姐?”她抬头*,却看见傅瑞文神色怪异地站在卫生间外,“怎么了,脸色这样白?”
  她走过两步,伸手在傅瑞文额上碰了碰:“没有发烧呀……”
  “还有哪里不舒服吗?”颜洛君担忧地问道,“虽说刚才已经问过了,要不今晚早些睡吧?你明天的排班是什么时候,请假行吗?”
  傅瑞文的思绪从发烫的手机上收回,电量已经低到手机自动提醒,突兀地震动一下,在寂静中显得尤为诡异。然而短信又涌进来,颜洛君只是瞥了一眼,注意力仍旧在她身上。
  “要不请年假休几天吧……”她低声嘀咕着。
  刚过完春节就请年假,感觉这一年有点没盼头。傅瑞文摇头,颜洛君便说:“我总觉得好像出了什么事,但你不愿意告诉我。”
  她的直觉一向敏锐,傅瑞文张了张口,很难组织出反驳的措辞。但颜洛君微微摇头,食指抵在她的唇上:“没关系,姐姐不想说的话,可以不用告诉我呀。”
  “……谢谢,”傅瑞文好不容易松了半口气,强行吊起点精神,“你过来找我吗,什么事?”
  颜洛君在工作时有时会提些愿望,多是些简单的,例如给她切一个水果拼盘、拌一碗酸奶当夜宵……种种。但偶尔心血来潮,她也会自己做东西,给傅瑞文分享。
  “噢,没什么大事,就是问问姐姐你想不想喝石榴汁,”颜洛君眨了眨眼,“刚从冰箱里拿出来。”
  傅瑞文下意识道:“刚吃过饭呢,晚上少喝冰的。”
  “知道了——”颜洛君拉长了调子,“所以姐姐喝吗?可以兑气泡水。”
  所以她就算说了也没什么用,颜洛君就是这样,她想做一件事时就很难听得进旁人的言语,这在傅瑞文的意料之中。五分钟后颜洛君端着一杯石榴汁进来,杯子里放了一块兔子形状的冰,和半枚简单切过的圣女果。
  “那我先继续去工作了,”傅瑞文拿起手机的一瞬间,颜洛君忽然出声,她本来已经出门,却又探身回来,“姐姐你有事和我发消息就好。”
  她合上门,傅瑞文只觉方才心脏都要从胸腔跳出来。她在紧张,但她为什么要紧张?如果是颜洛君,不会干涉她的生活,不会介意她和家里还有那么多交易,一定不会……的吧。
  她甚至无法做到发誓说这是最后一次,这件事就仿若一个无底洞,永远在等待着她纵身跃入其中。她惊觉不对想要逃开的时候已经深陷于此,连外力也很难将她救出。
  她叹了口气,咬住吸管,不出意外地被冰得微微怔了下,好像意识也清醒一点,至少攒够了打字的力气。
  傅瑞文:多少,说吧。
  傅瑞文:工作太忙,我不会回来的。
  傅瑞文:他也这么大了,不能自己挣钱吗?
  于是一个电话拨了过来,约莫因为这是她第一次给出正向的反馈,对方在电话里的语气和从前相比也没什么大的不同,傅瑞文在这一点上尤为迟钝,甚至这么多年过去她连颜洛君的心情变化都没能完全理解。但总归是稍微柔和一点,至少不一上来就用遥远的方言谩骂,而是告诉她要多少,再谴责她一直不回家。
  其实傅瑞文有时会想,他们是真的想让她回家吗?她在他们眼中分明是傍上了一棵可持续发展的摇钱树才对,她若真回去,在县城里找个男人结婚了,彩礼顶多也就一二十万吧?她能卖到这个价吗?甚至是一次性的,这意味着今后他们很难再找到新的要钱理由,因为已经分家。
  还是说,他们也觉得颜洛君只是随便玩玩,她和傅瑞文注定不会一直走下去,所以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试图从她身上多榨取一点现在拥有的价值?
  傅瑞文其实没怎么花过自己的工资,好几个购物软件绑的都是颜洛君的卡,颜洛君也不在意这个,她觉得两个人其实没必要分那么开,尤其在这种不是非常重要的方面。
  总之傅瑞文听完了对面冗长的哭穷、劝说和辱骂,最后无非又是问她究竟准备在外面野到什么时候,再大几岁都嫁不出去了云云。她在这时候倒是想起颜洛君和她早就领过证,一张在国内毫无意义的纸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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