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啊,真的,”实习生敲敲改改,“学姐怎么开始说倒装句了?”
颜洛君沉默了下:“是吗,可能听习惯了,没太注意。”
“不打扰你了,我进去逛会儿。检票那人不认识我,麻烦你和她说一声。”
“ok的姐,”实习生隔着老远冲那人比了个手势,“好了,她知道了。”
颜洛君顺利进场,没带相机和电脑,没有朋友相陪,难得安静地独自逛展。
在展馆里迷路于她而言是常有的事,和策划预计的路线走反更是常有的事。第三次路过一片水景装置时,她站定,从包里拿出了导览册开始研究。
“微缩锦鲤池?里面的鱼是……”
“树脂材料。”颜洛君下意识答道,她说完怔了下,慢半拍地抬头,“不好意思……”
“没事,谢谢你,”女人莞尔一笑,抬手将碎发挽到耳后,颜洛君嗅见她腕间并不柔和的香水味,“你一个人看展?艺术家,还是学生?”
颜洛君:“艺术家算不上,您是?”
“也算是这行的从业者,第一次来看这个展,”她指了指颜洛君手中的导览册,“能请问一下导览册是在哪儿拿的吗?进来的时候好像没有看见。”
颜洛君:“前台放着一叠,展厅入口的架子上应该也有。”
“那可能架子上的被拿完了,”女人耸了耸肩,遗憾地道,“门票是一次性的,去前台得先出展厅吧?”
颜洛君:“出示当日门票凭证应该是可以多次进出的,如果您是网上购票的话。”
“的确是,谢了,小姑娘。”
“不客气。”
眼看女人就要往出口走,颜洛君犹豫片刻,隔着不远的距离跟了上去。
她记得出口附近有件视频作品,屏幕前边有座椅。逛展总是在无形之中消耗体力,她得先找地方坐会儿。
她跟得并不刻意,好在女人似乎也没注意她的路线。跟了半路,右转掀开黑色帘幕走进去,微型纪录片正放到最后的制片人名单汇总,一闪而过好几个熟悉的名字。
随后是沉闷的风铃声,一滴水逐渐扩散,凝聚成水洼,镜头变换,海陆交替,最终定格于一整颗星球的全貌,下一*帧又回归夜晚的海洋。
暗色的设计很适合睡觉。
十五分钟的纪录片,颜洛君没等到第二次看见片尾,手机震动了下。刚加上微信不久的联系人,郁书问她已经在展馆了吗。
颜洛君掀开帘幕走出去,半眯着眼睛适应了骤然变亮的光线。发白的灯光映出她身后的展品介绍版面:颜洛君;《填海造陆之后》;多媒体影像装置,彩色有声,15分。
她一面回复一面走路,余光瞟到前边有人得避让时才抬头,发觉自己又站在了那件水景装置前。
恰好,先前遇见过的女人也站在这里。
“好巧,又见面了,”女人正在看手中的导览册,“你也很欣赏这件展品吗?”
颜洛君扫了一眼展品,语气忽然变得有些不确定:“是吧。”
“真是一件有趣的作品,”女人说,“《堆满硬币的锦鲤池》,水里的硬币可不少,是一开始就放进去的吗?”
颜洛君职业病又犯了,自然而然地解释道:“最开始铺设了浅浅的一层——当然,用的是3d打印的游戏币模型。但水池里的硬币还是在不断增多,其实旁边也有立牌子让观众不要往里投硬币,不过目前看来没什么用。”
她指了指一旁的立牌,其上用中英双语写着“请勿往展品中投掷硬币。”
“你之前来看过?”女人似乎很感兴趣,“怎么会知道展品一开始的状态?”
颜洛君说:“社媒上有很多返图,这件展品算是……造型独特,被拍的次数比较多,刷到过几次。”
“原来如此,”女人笑了笑,“方便问下国内现在常用的社媒app是?我刚回国不久,好像在这方面有些落伍了啊。”
颜洛君说了几个app的名字。她从女人的话中捕捉到关键词,敏锐地问道:“冒昧问下,您是?”
“策展人,郁书。”
第10章 这完全是一段电子垃圾。
“久仰,郁老师,”颜洛君松了口气,“我是颜洛君。”
郁书了然地笑笑:“看来我今天能享受到艺术家现场讲解了。”
她晃了晃手中的导览册:“从《移山填海》开始,一直到最后的《板块漂移学说》科普,都是你的作品?”
这时候的谦虚不合时宜,工作本质上也只是推销自己,这是颜洛君在读本科时期找实习便明白的规则。话虽如此,她实事求是地道:“只有几件完全算是我的作品,其余多是团队合作的。”
这里的系列展品包含着多种形式,装置艺术、彩色有声影像、做旧的卷轴画等,真正完全出自她手的也就静态的装置模型和一段纪录片而已。
让不同的艺术品聚集起来,这本应是策展人的活儿,这个展属于例外。颜洛君能接,一方面是因为无所谓,毕竟搞砸了也有总策展人兜底,另一方面当然是由于主办方给的实在是太多了,人不能跟钱过不去。
答应和郁书进一步详谈合作也是如此,一般而言她更倾向于与有过合作经验的主办方合作。不过倘若郁书给出的邀约是某十分有名的双年展——显然是极具吸引力的。
颜洛君重新为她介绍这一系列展品,其中锦鲤池已经被人提前买下了。郁书饶有兴趣地问:“里面的硬币,也会一同出售给收藏家?”
“会捐给公益组织,”颜洛君解释道,“已经和藏家那边协商好了。”
“其实由于硬币太多,之前清扫场馆的时候已经集中处理过两次了,”她苦笑,“但没办法,让工作人员一直盯着劝阻并不现实。哪怕在许多佛塔寺庙里,用玻璃展柜罩起来的石兽,也会有香客从缝隙里塞纸币和硬币进去。”
这倒是,无序的游客永远是展览面临最大的展览之一。各种展览上被人偷盗、被孩童撞碎、被恶意损坏的展品并非少数,这种情况大多只能自认倒霉——毕竟金钱可以赔偿,但被人收藏作品而得到钱和作品损坏后拿到赔款,完全是两种心情。
虽然平时在生活中需要自己计算收支的时间并不多,工作相关的事都丢给助理,家里的事傅瑞文会安排。好几年前傅瑞文还会每个月和她报备一次收支状况,后来约莫是发现颜洛君并不感兴趣,便没再提过。
所以她其实并不清楚自己每一件展品花费的成本是多少,最终成交价又是多少,只是听说均价在不断上升——助理说的。
“所以你更倾向于避免与观众的互动吗?”郁书问她。
颜洛君想了想:“分情况,或许也有的作品天生适合呢,例如这件锦鲤池。作品本也不会是高高在上的,既然最终都是要出售的,被成交价框定一个世俗的价值,似乎也没必要一开始将自己放在太高的地位。”
她笑笑:“您觉得呢?”
说话间她们已经站在纪录片放映的小屋前,宁静的海浪声在耳边翻滚。郁书朝她点点头:“一起看?”
颜洛君怔了下,想起自己方才还在这里玩手机当作休息。掀开帘子轻车熟路地走过去,在长椅的另一头坐下:“好啊。”
视频作品前往往是观众最安静的地方,有的艺术家希望观看环境处在宽阔的展厅之中,被主题相关的艺术品包围着,也有的艺术家希望展品被安置在黑暗无光的环境中,四周铺设吸音棉,以营造更易沉浸的氛围。
纪录片算不上长,短短十五分钟,颜洛君记得前期准备接近一个月。她去了很多地方取景,甚至去了两个不同的国家。
回国航班落地时是深夜,傅瑞文没来接她。她在机场打网约车,在迷宫一样的航站楼里转了快两个小时。到家的时候属于她的拖鞋、衣物、洗漱用品都被收起来,她不清楚傅瑞文放东西的规律,在房间里茫然找了许久。
这似乎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颜洛君对流逝的时间没有十分确切的概念。只是她听着纪录片里呼啸而过的风声,回忆起那片湛蓝的海,会觉得很不真实。
作品都是这样的吧,被创作之初便蒙着某种天然的滤镜,以至于颜洛君时常怀疑使自己满意自己作品事体内的不知名激素在作祟。
包括她自己在内,身边的朋友多多少少都有这种毛病,姜舒言便时常在文章刚写完的时候转发给她看,并附上一段激情解读。颜洛君对此的评价是:上帝视角+亲妈眼,零个人能看懂。
作品真正诞生之后的一段时间,后知后觉的反应是“羞耻”。好像将个人的癖好和创作展示在公众面前是一种难以启齿之事,被打量、审视。
寻常观众并不会联想到艺术家本身,但被展示的何尝不是艺术家的灵魂和人格。公正的、偏私的、恶意的评论,一开始会紧张和期待,到后来约莫是麻木。
直到对作品产生陌生感——对当时的心境以及周遭的一切感到茫然和无知,并为某些与当下不谋而合的念头感到惊喜,才终于从中找回一点自我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