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陆微雪藏在袖袍下的手攥得死紧,指骨微微泛白。
  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谢明夷也泼了别人。
  片刻的安静,陆微雪再抬头时,神情如常,平淡中带着认真。
  他眉眼逐渐蒙上一层阴翳,问:“贺兄是哪位?”
  -
  世家子弟在二楼用膳,国子监生只能在一楼。两种身份隔着无法跨越的鸿沟,阶级分明。
  谢明夷坐在桌前主座上,手中的筷子随意地拨弄着碗里的白菜炖豆腐,孟怀澄殷勤地为他盛了满满一碗,但他一口没动。
  他又将目光投向桌上的碗碟。
  全是素食,寡淡无味。
  初夏时节,晌午燥热。
  谢明夷没胃口。
  他自幼在烟柳画桥、珠帘翠幕的江南水乡长大,口味也被养得很刁。肥肉不吃、葱姜蒜不吃、酱油多了半勺不吃,冰糖少放了半块也不吃。
  小时候,谢父还未位及丞相,尚还只是个郡守,事务繁忙,顾不上管他。
  为谢明夷专设的小厨房变着法的做菜,却也常常不合他的口味。
  但谢明夷也有爱吃的东西。
  比如雪梨酥酪。
  他每每想吃,总有一个少年跨越半座城,跑去他指定的那家作坊为他买来,献宝似的拿到他面前。
  而小谢明夷会撅起嘴,一边傲娇地说别以为这样我就能原谅你,一边又诚实地一勺一勺往嘴里送。
  酥酪软滑浓郁,雪梨香甜爽口。
  小谢明夷总是眯着眼,吃得很满足。
  身旁少年笑眼盈盈,帮他擦去嘴角残渣。
  ……
  可进京以后,再未吃过了。
  如此大费周章为他买雪梨酥酪的人,也早就厌弃了他。
  谢明夷眼中闪过一丝落寞,撂下了筷子。
  孟怀澄细心,也跟着放下碗,问:“怎么了?”
  谢明夷摇摇头,他指指桌子上的菜,两手托腮,不点而朱的红唇一张一合,嫌弃道:“难吃。”
  孟怀澄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
  谢明夷自己永远也意识不到,他的任性在旁人看来,实在是跟撒娇无异。
  “那怎么也得吃半碗粥吧,乖央央,饿到肚子了就不好了,等下了山,我带你去天香楼吃好吃的。”
  听到孟怀澄的柔情蜜意,谢明夷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皱着眉往外挪了挪,好离孟怀澄远一点儿。
  一个一个的,都发癫了。
  “这话你还是留给未来娘子说去吧,我又不是小孩,饿了自然会吃。”谢明夷小声嘟囔道。
  他蜷缩在木椅里,宽大的椅子显得身形更加单薄,仿佛流光溢彩的琉璃,一触即碎。
  孟怀澄喉结微动,还想再说什么,却被一阵呜呜咽咽的声音打断。
  一只纯白幼犬不知何时顺着楼梯跑了上来,趁众人不注意钻进了桌子底下。
  而它现在正抱着谢明夷的小腿,伸着一截粉嫩的舌头左右轻嗅。
  谢明夷吓了一跳,“什么东西!”
  活物覆在他腿上,还动来动去的,他很想将这只狗一脚踢飞,腿却如千钧重一般,怎么都使不出力。
  还是孟怀澄将幼犬提了起来。
  “汪汪!汪汪!”
  幼犬的后颈皮被孟怀澄抓在手里,四肢离地,只能在空气中疯狂划动,它朝谢明夷发出清脆的叫声,像是在求救。
  “这是谁的狗?这么不长眼,敢往我们国舅爷身上钻。”
  “看来畜生也通灵性啊!知道跟着国舅爷有肉吃!”
  “哈哈哈哈哈……”
  众人哄堂大笑。
  孟怀澄看了一眼手中激烈挣扎的幼犬,眼中闪过一丝不耐,他低下了嗓音,道:“央央,这畜生不过几个月大,皮毛还算新,不如我扒下来,给你做件狗皮围脖戴?”
  谢明夷眼皮突突直跳,他刚想阻止,便听见有人急匆匆上楼的声音。
  他回过头去,预备说的话便又咽到了肚子里。
  身穿青灰衣袍的青年,神色焦急,微微喘气,出现在他眼前。
  在一众锦衣华服的男人面前,他只着布衣平履,显得过于简朴。
  孟怀澄轻蔑一笑,“我当是谁呢?原来是贺公子,怎么,不在楼下啃馒头,这么着急地闯到楼上来,是想讨块豆腐吃么?”
  众人哄笑。
  贺维安没理会他们的恶意,只淡淡地环视四周,在看到谢明夷时微微一顿,但也很快掠了过去。
  立即有人呵斥:“大胆!见了国舅爷还不行礼?”
  贺维安挑眉,不卑不亢道:“彼此都是国子监的学生,没有谁比谁高贵,为何要行礼?”
  这话一出,场面僵持起来。
  他说的不无道理,谢明夷又没有一官半职,说到底,确实和他贺维安是同窗。
  谢明夷都要在心里为他喝彩了。
  听听,听听。
  主角就是主角,被命运眷顾至深,永远有处变不惊的底气。
  见谢明夷一直保持沉默,还饶有兴味地打量着自己,贺维安内心有些诧异。
  印象中,这个小国舅极其难缠,从来不是什么温和良善之辈。
  根据传言的说法,难道不是早该嚷嚷着叫人把他丢下楼去了么。
  方才他说出那番话,其实也不过是一时冲动,再加上差点被泼一身水,放在谁身上都得气急败坏。可回过神来,现在又有些后悔,隐忍这么久,何须逞一时之快。
  可谢明夷一直不为所动。
  他嘴角上扬,似笑非笑,打量着贺维安。
  良久才道:“这狗是你的?”
  虽是疑问,更像笃定。
  贺维安点了点头,压在心底的巨石像是突然消失了,忐忑不安都化作一阵春雨。
  他看向谢明夷的眼眸。
  如一汪秋水,清澈明亮。
  会说话,又似乎能蛊惑人心。
  以至于他鬼使神差般放低了姿态,温声解释道:“是我没看好它,一不留神,它竟跑到了楼上来,扰了你……各位贵人。”
  “贵人?方才还信誓旦旦说什么没有谁比谁高贵,现在又会说好话了?”孟怀澄出言嘲讽,鄙夷地看着他。
  贺维安皱眉,毫不留情反驳道:
  “所谓贵人,说的不是你。”
  “你!”
  孟怀澄面红耳赤。
  谢明夷“扑哧”一声笑出来,他看向孟怀澄吃瘪的表情,不由得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抚道:“好了好了,把狗还给他吧。”
  “央央,你为什么突然……”孟怀澄想说的是“突然偏向这个贺维安”,可瞥见谢明夷的表情——
  笑容明媚,眼神却冰冷无比。
  像是警告,又像威胁。
  孟怀澄闭嘴了。
  他松开手指,幼犬便直直地从高空坠落。
  幸好这只幼犬极为敏捷,纵身一跃,便稳稳落地。
  不远处的贺维安明显地松了口气。
  他俯下身,朝幼犬温柔地伸出手。
  幼犬却迟疑地退后几步,朝他警惕地叫了两声,在贺维安逐步靠近它时,身子一扭反跑下了楼。
  “呵,我以为贺公子有多厉害呢,原来连一只狗都抓不住啊。”
  孟怀澄终于抓到了机会,唇角讥诮。
  贺维安眼神凉了几分,转身便跟着幼犬下了楼。
  “真是不识好歹,央央,来日我一定帮你把他狠狠打一顿,扒光了丢到街上,看他还敢不敢这么……”
  孟怀澄话未说完,便见谢明夷竟也追了过去。
  “这……”剩下的人都被搞蒙了,一时都愣在了原地。
  孟怀澄也是一怔,随即咬牙道:“还不赶紧跟下去!”
  -
  谢明夷跟在贺维安后面下了楼。
  前面的贺维安突然停下,谢明夷一个没注意,额头撞到了他的后脑勺,顿时疼得呲牙咧嘴。
  贺维安转身,看到捂着额角的谢明夷,眼角微红,水润瞳孔上雾气弥漫,心里不由得有些慌乱。
  他往后退了两步,身体下意识后倾,唯恐触碰到谢明夷似的。
  “抱歉……我不是有意的。”
  做文章时行云流水,谈民生时口若悬河,可看到离自己那么近的谢明夷揉着额头,眼睛红红地直望过来,他脑子里一片空白,说话也干巴巴的,往日里学的什么圆滑什么世故,一股脑的全忘了。
  谢明夷忍着心里的不悦,勉强笑了笑:“无妨。”
  嘶——
  其实有妨大了,有妨得很!
  他侧头从贺维安的肩膀外向前看去,立马找到了贺维安停下的原因。
  陆微雪一袭白衣,坐在角落里的长凳上,将呜咽的幼犬抱在怀里,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抚摸着小狗的脑袋,动作轻柔。
  一束光从窗棂中照射进来,恰好打在陆微雪身上。
  和其光,同其尘。
  幼犬看到贺维安,竟又依赖地往陆微雪怀中拱,像是在害怕什么。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