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当初陛下想送女儿去会稽阿姊那里,女儿没有同意,而是主动要求嫁给她,就是为了利用广陵王的虎豹骑,有朝一日能够救回母亲。”
这席话如落在耳边的爆雷,萧韶的脸色极为难看,猛的攥住女儿的手:“明月婢,你怎么这么傻!”
那时的陛下双腿瘫痪,寿元不久,又因为不被广陵王宠爱,还总受王后和元焘的欺辱,甚至被赶到了京口郡。
她简直不敢想象,在这种境遇下,明月婢仍违心的嫁给陛下,受了多少委屈。
萧夷光像是在说他人的事,嗓音冷冰冰的:“能早日救回阿母,女儿做什么都是值得的,又怎会珍惜此身?不过——”
“咯吱咯吱咯吱。”
窗纸上闪过一道黑影,那黑影踩着厚雪还打了个滑,扶着窗台站稳就匆匆逃走。
“什么人?”
屋内没留伺候的婢子,萧夷光亲自追出去,雪花飞舞在大地上,她只看到雪地上留下的两行脚印,四处被白雪覆盖的白茫茫,一个人影也没有。
前院的宾客进不到后院,若是来送药的婢子,也不可能临门不入,更不会做贼似的逃走。
她蹙起两道柳眉,顺着墙根找到二门外,突然想起元祯清晨时答应只要诏狱的事毕,就会去仆射府拜年,再将她接回宫,萧夷光的心骤然沉下去。
元祯走路已然不需要拐杖,只是走起路来,脚步依旧凌乱,看留下的脚印,倒与她有些像。
萧夷光的呼吸急促起来,在冰天雪地里走一遭,额头的汗水反而滴落下来,手心也湿漉漉的。
不知过了多久,她由着两条腿木然的回到屋内,萧韶差点就要下床找她:
“不要疑神疑鬼,许是婢子想来送汤,见你我聊得入神,就走了——倒是你,都是阿娘的不是,若我早早的渡江,不妄想去匡扶周室,兴许就能拦住你的婚事。”
将明月婢许给少年英雄的卢猷之,萧韶尚心有不满,到江南后,听说明月婢已经嫁给了广陵王王太女,那王太女还是瘫子,她的心更如死了般,逮着机会就痛骂操持婚事的萧琼。
那人到底是不是元祯?
萧夷光心底犹有疑惑,面对阿娘,却掩去忧虑:“阿娘,陛下她待我很好,寻常坤泽入了皇宫,几十年都不能出宫与亲人团聚,您瞧我这都回来多少次了,难不成您是嫌女儿烦了?”
“阿娘不是这个意思,就算她对你再好,你过得不舒心,阿娘也不会高兴。”
“女儿若是不舒心,怎么还会愿意给她生孩子?”
萧夷光轻轻摇着萧韶的手,语气里充满做不了假的幸福,谈及元祯,连眉梢都带上了些羞意:
“初时女儿是带着些别的心思,可陛下除了身子不好,其他的都极合心意,满天下都找不出第二个,所以女儿……也就肯了。”
许是说到这种地步还不够,她又飞快的补了句:“女儿对她,就如您对阿母一般,生愿同衾,死愿同穴。”
这一番话说完,萧夷光臻首低垂,含羞带怯,明显一副小儿女姿态,直教萧韶的眉心微舒,彻底放下心来。
安抚过阿娘,萧夷光心里还记挂着元祯,就推说宫中有事,带着商音纵马回到椒房殿。
椒房殿灯火通明,却没有元祯的影子,萧夷光叫过英娘来问:“陛下回没回宫,可曾来过椒房殿?”
英娘道:“回娘娘,陛下已经回宫了,听内臣说她径直去了明光殿。”
萧夷光的心顿时压上了千斤的大鼎,她已经能够料定,阿娘屋外的人,就是元祯。
至于为什么不进门,而是匆匆躲开,那一定是听到了自己那番“嫁人是为了救出阿母”的话。
“去明光殿。”
她们好不容易和好,孩子都要出生了,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的生了间隙,萧夷光要找到元祯,向她解释清楚。
第96章
云层密布,雪夜生寒,狂风卷着鹅毛大雪,咆哮着,翻滚着,倾天而降,仿佛要将所有遇到的阻拦都撕碎,都蹂躏,都毁灭。
建邺皇宫头顶的乌云尤其沉重,混混沌沌好似盘古没有开过天地,大地,天空,乃至琼楼玉宇都被冷森森的雪花覆盖,混为一体。
白茫茫中,宫婢们竭力抬高手中的灯笼,袖中灌满风雪,冷得直打哆嗦,拼尽全力也只能照亮眼前的一小方地界。
八抬暖轿里,火盆熏炉手炉一应俱全,轿壁都挂了厚熊皮,热得连商音都不得不脱下裘衣。
萧夷光额头也渗出滴滴冷汗,汗珠流过光滑的脸颊,滴落到柔软的地毯里,短短几里路,地毯上雪白蓬松的毛皮贴倒了一片。
巍峨的明光殿矗立在风雪中,乌云沉重的压向殿脊,寒夜里狂风绞着雪花,缠着吻脊走兽,拍着椒墙彩壁,将白日里光大明亮的殿宇,渲染得阴沉可怖。
轿夫停下脚步,小心翼翼的将暖轿合力放下。
萧夷光扶着商音的手踩到积雪上,身后无数火光昏昏亮了起来,连路边的积雪都照得亮堂堂。
明光殿的格栅门却像是被深渊吞噬,与殿外的明亮形成鲜明的对比。
静谧得都有些压抑,这一度让萧夷光怀疑,元祯还留在诏狱没有回宫。
苟柔听到外面的动静,推门出来看,眼睛红肿着:“皇后娘娘,您来了。”
“陛下回宫了吗?”
苟柔心底叹了口气,弹了弹袖上的积雪:“回来了,可陛下不许任何人进去,就是奴婢也只能在殿外候着。”
不光不许人进去伺候,还让陈大娘子搬来六坛好酒,说要今晚一醉方休。
苟柔是实打实的心痛,陛下的身子才见好,不知道又在外面喝了谁的迷魂汤,浑浑噩噩的跑回殿,连帽子都不知道丢到哪里了,冻得脸通红。
萧夷光点点头,不问为什么不点灯,也没将那句“不许任何人进去”听进耳中,径直推门而入。
“哎,皇后娘娘,您可别去——”
苟柔刚摸到她的衣角,却被商音拦了下来,顺带关上了门:“苟姐姐,让娘娘去劝劝吧。”
刚入殿就被深邃的黑暗包裹住,耳边则是死一般寂静,萧夷光眼前什么都看不见,鼻子却能闻着阵阵的酒气,她嗓子干涩的唤道:“陛下,陛下?”
殿内没有回声,唯有沉重的呼吸声,闷闷的,像是掩在被子里。
萧夷光摸到长案,用火石点着烛台,有了光明后,回身差点撞到那六只酒坛。
酒坛一字排开,都启了封,酒香袅袅钻出,可里面的美酒却满满当当,一滴也没有少。
看来元祯尚存一分理智,没有喝酒,也没有糟践自己的身体。
萧夷光略微放下心,走入步障后,摸了把蒙在锦被里的人,她才发觉事情的不对劲。
掌心下的皮肤滚烫,活像枕在了火炉上睡觉,本该生气的那人触到她冰凉的手,不仅没有躲避,反而好似在沙漠中发现了绿洲,凭本能靠近蹭了蹭,哼哼着:“好凉快。”
蹭蹭手掌还不够,元祯又呜咽两声,昏沉着掀翻被子,揽住萧夷光的腰,强硬的将人拖到床榻深处,滚烫的身子严丝密合的贴了上去。
她这是发烧了?
萧夷光心中一紧,想要下床去叫医工,怎奈何元祯神智昏沉,但劲儿一点不小,抱着她死死不撒手,像只讨食的癞皮狗,她挪到哪里就跟到哪里。
若是放在从前,十个元祯萧夷光都能甩开,但这人烧的已然迷糊,缠人劲儿上来,不管什么孕妇不孕妇,只顾着伸展手臂双腿,牢牢攀着她。
萧夷光无奈,红着脸唤了商音进来,众人齐心协力,才把元祯按到床上。
冒着大雪苟柔亲自去叫了孟医佐过来,经她把过脉,说是受了风寒和惊吓,煎了两副药给元祯灌下,一副治病,一副安神。
不大一会,药效发作,元祯就睡着了,只是手还牢牢牵着萧夷光的袖子,两排牙齿咬的咯吱响,嘴里喃喃不清:“别走。”
打发走众人,萧夷光倾耳去听,再抬起头,晶莹的泪水无声的滚下来。
噩梦足足做了一整夜。
清晨的微光洒进罗帐,萧夷光睁开粘连的双眼,汗水已经浸湿了后背的中衣,她疲惫的抬手摸到身边,却扑了个空。
眼前由模糊转为清晰,勾勒出元祯盘腿坐着的身姿,她脸上的潮红褪去,青白着脸庞,正托着腮沉思。
“那罗延?”
萧夷光护着小腹,撑着床坐了起来,她想探探元祯额头的温度,又怕她不近人情的将自己推开。
前段日子的冷落、痛苦与无助,萧夷光还刻骨铭心的记着,倘若再来一次……
萧夷光的眸色暗了暗,无论如何,她绝不会容忍这种事情发生!
元祯晃回神,紧握着的拳头又松开,苦涩的目光落到她的小腹上,开口确实异常的温柔:“我能听听孩子的声音吗?”
“当然,你是她的阿娘。”
等来的不是冷言冷语,这让萧夷光有些始料未及,她解开衣带,两人和好后,元祯常轻轻趴上肚子,听到里面孩子的声音,眸里闪烁着难以言说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