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陛下忘了,咱们在京口郡还有一座丝坊,黄娘听闻妾怀孕的消息,特意贡了些料子过来,妾想请陛下选些花样,日后好给小皇女做襁褓。”
  咱们,怀孕,小皇女。
  这几个字眼明明平淡无奇,在谢真一听来,却是多么的刺耳,她眼眶酸涩,是啊,她们在京口郡共患难过,不论怎么样,情意终究深厚。
  难道还要留下看两人其乐融融的挑选花样?
  谢真一咽下舌根的苦涩,忙捧起自己的圆肚汤盅,匆匆告辞:“陛下忙,妾就不打扰您了。”
  “等一等,七娘,朕还有话对你说。”
  看着托盘里丝滑的绸缎,绚烂的色彩,想象小皇女穿着它们的模样,元祯嘴角不自觉的弯起。
  再瞥向萧夷光时,她的姿态也温和许多,像破了冰的河流,但语气仍不容拒绝:“皇后,你先回去吧,朕挑好了会让苟柔送到椒房殿。”
  第92章
  “陛下……”
  近乎于卑鄙的窃喜在心尖回荡,谢真一能看出皇后离开时的恍惚与落寞,她的眸中重新燃起希冀的光,紧扣在汤盅上的指节泛起了白。
  “七娘,你陪朕一同长大,世家里旁的坤泽赏月赏花,是而你却要给我针灸,陪我说话,一晃十几年过去,我到现在还记得咱们
  第一回见面的时候。”
  卸下帝王面具的元祯,显得温情脉脉,她紧了紧淡青色的大袖衫,腰身纤瘦得像盘花里细挑的文竹,温柔又脆弱,直教谢真一生出想拥人入怀的保护欲望。
  “那时你头扎珍珠抹额,暗花绫裤外系着腹围,像是刚从婴戏图里面走下来,而我呢,瘦瘦弱弱,个子也没你高,你却一点也不嫌弃,还送了我只长命锁。”
  谢真一亦回忆起从前的时光,喉咙干涩:“只要能与陛下待在一起,就算不言语,妾也十分喜欢。”
  那个时候就算是各据长榻一边,不用身体接触,只要眼神的偶一粘连,都会让她甜蜜许多。
  元祯不忍戳碎七娘眸里的星河,挪开了目光,轻声道:“大家年纪小,情义难免深厚些……朕这里有桩差事,想请七娘帮忙。”
  从色彩斑斓的旧梦里惊醒,谢真一抿嘴笑道:“陛下尽管开口,妾一定万死不辞。”
  “不是上刀山下火海的大事。”元祯后倚着御座的椅背,上面雕饰着凤纹、镶嵌着珠宝,靠着并不舒服,她语气装作轻松:
  “朕常听出宫的内臣说,谢七娘不仅医术精湛,在经商一行也颇有天赋,在建邺开的几家酒肆,生意都是红红火火,就是陶朱公见了你,也自愧不如呀。”
  自皇后被软禁,谢真一便将酒肆交给了胡姬照管,她的心思全放在了宫里,听到夸赞,谢真一先红了脸,又忐忐忑忑,不知道元祯突然说这个做什么。
  元祯夸完了人,才慢慢道:“朝廷北征西伐,到处要用银子,你可愿意像黄娘一般,进入度支部做官呢?”
  像黄娘一样入朝?
  谢真一先是露出茫然的表情,她是听说过黄娘的名字的,此人是南逃来的奴婢,先在皇后身边伺候,后来以坤泽之身管理了偌大的丝坊,现已是朝中六品官员。
  有陛下背书,就是再古板的老儒,顶多背后道几句人心不古,也不敢在黄娘面前多说什么。
  这样的生活,谢真一不是不羡慕,可是入朝的话……她脸色一变,难以置信的凝视着元祯。
  做了官就不能入宫,像在白马寺那日一样,元祯她又一次拒绝了自己。
  “为什么?”
  唇上的血色尽褪,她逼近元祯,只想求一个答案:“您这么想推开妾,是因为皇后娘娘吗?她能蒙蔽你一次,你怎么知道她不会有第二次?”
  苟柔放下墨条,拦住谢真一咄咄逼问的身躯:“七娘,您冷静些。”
  元祯下意识想否定,张了张嘴,却说不出来,她干脆道:“朕答应过皇后,这辈子不会有第二人,更何况,皇后本就没有反心,这也不是什么不能饶恕的大罪。”
  “百姓尚知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就这么原谅她,陛下你甘心吗!”
  就算有苟柔的阻拦,七娘也逼得极近,激动之下,后颈白芷气味的信香溢了出来,像无形的大网,紧紧缠绕着元祯。
  重重信香的压抑,连声的逼问,都让元祯感觉像是回到了受控于元叡的从前,她蹙眉起身,弹了弹袖子,冷冰冰道:
  “为什么不甘心?那时父皇杀了人,是你们谢氏抛下我们父女,朕不是也没有继续追究吗?”
  谢真一像那尊蹲在明光殿中央的大鼎,僵在原地,甚至连眼神都怔住不动,圆圆的杏眼盈满泪水,许久都不眨一下。
  广陵一事,对元祯而言刻骨铭心,那时谢氏多倚仗父皇的兵马,结果却在父皇杀人后,连声消息都不通,生生逼着她连夜奔去长安求救,才存下一条性命。
  况且在高玉元焘母子想要毒死元祯的前夜,谢氏不也差点就追随了高氏,想要致自己和皇后于死地吗?
  元祯手下的暗卫不是吃白饭的,只要用心查,慢慢寻访,什么查不到?
  她隐忍不发,是为了朝政的平衡,是想要大周在门阀横行的时局下生存,可不是为了纵容谢氏得寸进尺,打起插手后宫的主意!
  殿中被沉重的安静包裹得严严实实,连落一根针的声音都能听得到。
  睫毛接连动几下,谢真一的脸色开始变得苍白,甚至比生病时的元祯还要惨淡些,她嘴唇微微颤抖:“陛下,都是我不好……”
  元祯回过身,见她的眸子上敷着一层晶莹,自个也像是吃了一大碗酸浆,心里涩得不太好受,便使了个眼色给苟柔。
  苟柔会意,拿出自己的帕子放到七娘的手心,搂着她的胳膊低声劝慰了几句。
  “萧岧之乱马上就会平定,左仆射是大周的忠臣,于公于私,我都不能继续苛责皇后。”
  其实在白马寺那个雨天里,元祯便看淡了七娘的“背叛”,心中只留下了她对自己好。
  也正因为如此,元祯才真心希望七娘能狠下心与谢氏分开,像黄娘一样有自己的事业,而不是成为谢济谋求富贵、针对萧氏的工具,她恳切的劝道:
  “玳婢,人总不能拘泥在小小的府邸里,只听自己阿娘的摆布,你若心里不好受,不妨亲自去京口郡一趟,看看黄娘是如何生活的。”
  隔日晚间,元祯听杜三娘禀告,谢七娘已经重新从谢氏搬了出来,并且购买了一辆轻便马车,让仆从收拾行李,像是要出远门。
  “她是要去京口郡了。”
  杜三娘点头:“暗卫们看到她去公府办了张路引,正是去京口郡。”
  “不过谢济大人不太高兴,县主离开谢府后,她在家里摔了只砚台,骂了许久。”
  听到这节,元祯的心情突然好起来,她促狭的笑笑:“做不成国丈了,她如何不气?不要管她。”
  当今国丈不是左仆射吗?
  杜三娘摸不着头脑,潜意识觉得谢济野心不小,还好谢七娘没让她得逞。
  “如今道上不太平,派几个人,暗中保护着县主,莫叫她山贼盯上她。”
  ————
  深更半夜,元祯像那栓在磨上的骡子,好不容易处理完手边的奏疏,两边肩膀俱酸痛不已。
  推开窗欣赏了阵漫天繁星,殿外又传来鸡人报晓的声音,她这才知道不过两个时辰,天就亮了。
  天一亮,元祯就要马不停蹄的上朝,新的奏疏也会一筐一筐送来。
  苟柔端来一直温着的参汤,劝道:“陛下,您喝了汤就赶紧去眯一阵吧,总这么累下去,身体迟早要拖垮。”
  元祯摇摇头,许是被萧夷光养成了习惯,不批完当日的奏疏,她总也睡不好,连做梦都是在批红。
  喝了两口参汤,胃里腾起融融暖意,元祯突然想到这段时日忙,好像许久没有去椒房殿了,到底是五日?还是七日?
  也不知道皇后睡得踏不踏实,还有没有揪着她的衣裳睡觉。
  元祯先催苟柔去休息,又问:“今晚是庆娘在椒房殿守夜吗?”
  苟柔心里默默数了数日子,肯定道:“是该轮到庆娘女史了。”
  “去椒房殿!”
  步撵照例远远的停在椒房殿宫门外,虎豹骑目不斜视的将人放进去。
  夜黑风高下,主仆二人像做贼一般,偷偷摸摸踩上重重台阶,然后悄悄的推门。
  门纹丝不动。
  苟柔反思了下自己的力气,又重重的推门,门哐当声撞上了里头的大锁,寂静如水的夜里,这响声嘹亮到能传出三里地。
  见她还要尝试,元祯扶着脑袋头疼,阿柔空有一身蛮力,也不动脑想想,就凭她大如牛能扛鼎的力气,之所以推不开小小的一扇门,肯定是有人在里面反锁上了。
  苟柔面带尴尬,干笑一声:“奴婢早就跟庆娘说好了,要她虚掩着门……想必是她忘了,就顺手上了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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