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白马寺的正院有一座白石盘腿观音像,它坐莲花座上,高约一尺,石雕的细纱松松垮垮披于身上,姿态自然,像是真的薄纱一般。
  无心欣赏,萧夷光绕过观音像,罗汉堂下的两人就撞进眼中。
  灰瓦黄墙的廊下,元祯依旧坐着熟悉的四轮车,她的膝前半蹲半跪了位女郎,眉眼精致、潘鬓沈腰。
  谢七娘肩头抖动,泪水滑落到元祯的蔽膝上,身姿如杨柳般袅袅娜娜。
  元祯面色凝重,竟也主动掏出自己的帕子,给她拭泪,好言劝说着什么。
  窥视到谢七娘的狼狈,并非萧夷光的本意,但世家女郎总不愿教别人瞧见丑态,她脚步迟疑,犹豫自己到底要不要走过去。
  那边又有了动静,原来谢七娘站起了身子,脸上的泪痕未干,她又嘱咐了元祯几句,像是在约定下次幽会的时间地点。
  两人恋恋不舍地分开,谢七娘拿起梁柱边的油纸伞,打开伞跳,踏入雨中,一步一回头,看上去,已是肝肠寸断。
  她的心放在元祯身上,没有注意到白玉观音像后的萧夷光,只以为是寻常香客,倾伞遮住自己的容貌,步履加快,两人擦肩而过。
  萧夷光眸色清浅无波,呼吸却紊乱起来,她目送谢七娘瘦削的背影离开,脑海中却不住回想枕在元祯膝头的谢七娘,两人相依相靠,甚是亲密……
  如同护食的狸奴,她对谢七娘生出怨愤,至于是为了阿母,还是因为深藏在心底的妒意,萧夷光竟也分不清了。
  等了半柱香时候,也是为了修整心情,她走出观音像,来到垂首不语的元祯面前。
  “八娘,你怎么来了?”
  萧夷光端视元祯,她的突然出现,这张脸上只有惊讶、欢欣和大喜过望,丝毫没有猝不及防的慌张。
  就是花中老手,刚送走藕断丝连的旧情人,发现新欢从天而降,表情也不会如此自然吧,她们真的是在约会吗?
  “听寿春县主说,那罗延一心向佛,建邺城中只有白马寺一座寺院,妾想念您,却不能与您相见,便来此碰碰运气。”
  萧夷光绝口不提谢七娘,也隐去了元焘的通风报信,她温婉笑道:“佛祖有灵,许是听到了妾的心声,果真教妾在这里遇见了那罗延。”
  与其质问元祯,与其纠结方才二人的亲密,都不如抓住这难逢的时机,教元祯对她心有愧疚,继而答应她提出的需求。
  果然,元祯塌下肩头,面露愧色:
  “是我不好,原想去相国府见你,只是王后说我身子要静养,就不许我出宫。苟柔又忙得脱不开身,这才冷落了你——你在相府可住的习惯?”
  “寿春县主对妾很好,阿姊和阿嫂也从会稽来到建邺,她们给妾带了嫁妆,只是见不到大王,不知什么时候纳采。那罗延,大王可对你说过何时走四书六礼?”
  纳采是成亲必不可少的一步,通常由乾元备好厚礼,遣媒人去坤泽家中提亲,若是坤泽长辈同意,就会收下礼物,反之则退回。
  如今莫说是采纳,广陵王一句承诺都不曾给萧氏,那她们还算做什么未婚妻妻?
  元祯忧色加重,愁思更像是廊外的细雨,天上的乌云,云雨交加,连绵得没有尽头。
  第36章
  不论是对王公贵族,还是平头百姓,成亲都是件极其繁琐且漫长的事情。
  乾元需要向坤泽下聘书、礼书、迎书三书,还要走纳采、问名、纳吉等六礼,历经一番周折,才能把意中人如愿娶回。
  观之广陵王,不仅连聘书都不曾给萧府,还大张旗鼓地为元祯求娶其他世家淑女。
  八娘与养于深闺中的坤泽不一样,听闻到这些风声,她不会一味苦等,一定是来向自己讨说法的。
  “父王他、他近来忙着对豫州用兵,昨夜才回宫。”
  眼神移向梁柱下的莲瓣柱础,又仰看屋顶的画梁,无论元祯如何躲闪,八娘的目光总定定的看着她,使她无处循逃。
  元祯口中发苦,她是哑巴吃黄连,有苦不能说。
  父王对八娘态度冷淡,连带去请婚的元祯也横眉冷对,不是骂她贪恋美色,就是连见都不肯见,将她晾在殿外一两个时辰,才教婢子让她走开。
  建邺湿热,元祯积火于肝,不消多日病如山倒,严重时连胳膊都抬不起来。今日来白马寺散心,她唇上没有一丝血色,还得强打精神,安慰萧夷光道:
  “你放心,我今日回去联络几位大人,请他们为你我的亲事上书,父王从谏如流,一定会同意的。”
  这番说辞,像极了薄情乾元抛妻弃子时搜肠刮肚找的借口,但却是元祯的真心话,她的心上上下下,生怕八娘不信。
  萧夷光果然凝眉,朱唇轻启,却是担忧道:“殿下的脸色,瞧着比路上时还要差,怕是劳思过度,伤及五肺。”
  廊外的小雨变作倾盆大雨,斜风一吹,大有登廊入室的倾向,元祯的一角宽袖已然湿漉漉。
  热气入骨,胸口和耳边一起嗡鸣,元祯取出帕子大声咳嗽,肩膀随胸口颤抖:“咳咳咳咳。”
  她鬓角的绒绒短发也沾上几滴雨水,萧夷光起身,推元祯进入罗汉堂,堂内供奉佛、菩萨、罗汉共517尊,两人在进门处的孔雀明王面前站定。
  “孔雀明王,又名摩诃摩瑜利罗阇,密号护世金刚,殿下的小字那罗延,也有金刚之意,与这位菩萨颇为有缘呢。”
  中原好清谈,密教只在江南盛行,元祯惊诧她的博学多识,放下手帕,沙哑着嗓子:“咳咳阿母好佛,我叫那罗延,丹阳的小字是陀罗尼,都为佛经梵语所译。”
  “陀罗尼,有能令恶法不起的作用,殿下取名那罗延,又有陀罗尼庇佑,却多灾多难。”
  孔雀明王一头四臂,身佩项圈、璎珞、臂钏,手持莲花、俱缘果、吉祥果、孔雀尾,繁褥华彩。
  在此庄严法相前,萧夷光嗓音回荡在佛堂间,她用掌心去温热元祯冰冷的手指,动情道:“妾只愿殿下康健,余事皆不要紧,亲事艰难,妾,愿意等着殿下。”
  元祯抬眼去看,发现她美眸中含着泪水,“八娘……”
  “妾小字明月婢,母亲阿姊们亲近的人都这么唤妾,殿下若不嫌,也这样称呼妾吧。”
  双手紧紧交叉握在一起,元祯情难自已,倘若不是身处罗汉堂,恐怕早就拥萧夷光入怀。
  “咳咳咳!”
  故意的一阵咳嗽传进来,两个人如受惊的小鹿,忙撒开了手,拉远距离,将脸瞥到一边。
  堂门口的人淋成落汤鸡,鞋里灌满水,吧唧吧唧拖着进来,哀怨地看了眼萧夷光:“八娘,你可教我好等。”
  孟医工在车里左等右等,总不见萧夷光回来,心里寻思她是不是遇上了难缠的纨绔,才脱不开身?
  想到之前就有演技拙劣的乾元,总假装从相府门前路过,就为能看到八娘。孟医工顾不得没伞遮雨,忙跳下车,用手护着头就跳进门槛。
  萧夷光对元祯一诉衷肠,却忘了车里还有一个人,见她来,也心生歉意:“啊,孟医工,真是对不住,我与殿下说话,却忘了去外头接你。”
  “无妨无妨,殿下,八娘听说您病了,特意带奴婢来给您把脉。”
  原来八娘一直在暗暗关心自己,元祯愧疚又加重几分,她朝萧夷光一笑,慢慢挽起袖子。
  孟医工双掌摩擦,等指头热了后才搭上那细如竹的手腕,歪头静静的感受着。
  双眉皱成山,孟医工严肃道:“殿下,您的毒又重了!”
  “我中毒了?”
  “殿下中毒了!”
  元祯和萧夷光猛然抬起头,从对方眼中都看出惊惧。
  “
  第一回给您把脉时,奴婢就觉察脉象不对,只是脉跳强健,扎针又瞧不出什么。今天再把脉,殿下脉象低沉,又没有生大病,就是中毒之相。”
  像竹筒倒豆子,孟医工将毒相尽数说出,卷入王室纷争,她先前还犹豫过,今日一搭脉,若再不提醒太女注意,太女恐怕用不了多久就得暴病而亡!
  因为着急和愤怒,萧夷光的声音发颤,胸腔中像有擂鼓在急捶:“可有解毒的法子?”
  孟医工又观察了许久元祯的舌苔,舌根处有乌黑的迹象,她摇头:
  “许是我医书低微,暂时找不到解药,不过毒从口入,殿下要小心饮食,最好再发榜召集天下名医,一起看诊,或许还有救。”
  胭脂盖不住元祯脸上的惨白,她否定:“这样岂不打草惊蛇了?孟医工,建邺河边有的是南渡的北人,你悄悄代孤寻几个医术高明的医工,孤会再找机会出来看诊。”
  “那眼下如何?殿下还要回宫,让他们下毒?”
  ————
  回到宫中,元祯以怀念陈大娘子手艺为由,将她从虎豹骑调到东宫庖厨。
  苟柔叠起她换下的大袖衫,鼻子嗅了嗅,闻到衣上的香气熟悉又陌生,不像是殿中熏香,倒像是坤泽的信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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