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殿下真是世间少见的好乾元,八娘的病只适合躺卧静养,可车里窄小,又有辆四轮车,根本容不下一个人躺着。”
  这可难倒了上官校尉,他想过让孟医工和萧八娘一辆车子,可稚婢正是要人哄的年纪,总不能教堂堂王太女元祯照看。
  若是将萧八娘单独放在一辆车中,另一辆车坐着三个人,赶路时不免会被甩在后头。
  说到众人正为难的时候,孟医工头皮还止不住发麻,后怕道:“太女的部曲不想在你身上耗费时间,还是想扔下你,嗓门一个比一个大,就差指责殿下色迷心窍了!”
  寒意从萧夷光的脊椎蔓延到全身,掌心也冒出了一层冷汗,她心内生出的惊惧比孟医工更甚百倍。
  与只读医书的孟医工不同,萧夷光熟读史书,通晓驭人之术,知道史册上不乏昏聩的主公独断专行,最后激起属下犯上落个身首异处的结局。
  站在旁观者角度,她也会做出部曲一样的选择,责怪元祯沉湎美色,做事不计后果。可身在局中,亲身面对过绝处逢生,萧夷光不得不生出一丝侥幸。
  这点侥幸里,既有对元祯顶着压力救下自己的感激,也有对她御下有方、摆平众怒的钦佩。
  一直折磨萧夷光的惶恐也慢慢平息,像飘摇不定的柳絮沾上了水。
  “部曲们各执一词,殿下谁的都没听,为了让八娘在车里躺着,她让人将四轮车搬进我车子,自个曲身缩在角落里。”
  孟医工直摇头:“傍晚停车后,果然她的腰都快被车震断了,脸色比茯苓还白。”
  突然帐篷里一暗,有人遮住外头的篝火,手掀起帐帘。
  见有人靠近,两人对视一眼,闭口不再谈论元祯。
  苟柔送稚婢进来睡觉,她一脸倦容:“喏,跟你说了八娘醒了,你还不信。八娘,你的脸色看起来好多了。”
  萧夷光的身子还有些弱,稚婢扑进她怀里,差点没被撞散了架子,她安抚地抚摸稚婢的头发,问询道:
  “妾和稚婢能捡回一条命,多亏了殿**恤,妾想当面向殿下道谢,却听说殿下身体不适,不知现在可有所好转?”
  苟柔闻言,复杂地看了眼萧夷光,她的容貌不饰粉黛,颜色却如朝霞映雪,就连她看了都怦然心动,干笑几声:
  “劳八娘的关心,殿下知道了,一定会更快好起来。明日寅时车子就启程,八娘和孟医工早些歇下吧。”
  她态度淡淡,语气也不热络,反倒有些避着萧夷光的意思,将稚婢送到就转身离开。
  孟医工悄悄对萧夷光道:“苟女史的心全放在殿下身上,看殿下累得吃不进晚食,眼泪都要落下来,硬是哄了小半个时辰,她估计也没心思理咱们。”
  熄灭如豆的油灯,稚婢坐了一日的车,砸吧着小嘴很快与周公见面,外头部曲们也吃饱喝足归帐睡去,只留守夜的人对着篝火枯坐。
  火焰里的柴火噼啪作响,藏在草丛里的蛐蛐叫声细碎,萧夷光躺在褥中,双手交叠放在小腹上,毫无睡意,就不免想起坐在四轮车上的那个瘦弱身影。
  作为部曲们的统帅,她能牢牢控亡命之徒于掌中,不过心肠太软了些,但若换个角度,将她看做妻子,除开单薄的身子,其他地方却挑不出一点毛病……
  她在想些什么呢?!
  萧夷光咬住下唇,兵荒马乱里,她几乎快忘了自己的未婚夫卢猷之。
  羌人恨他入骨,他单枪匹马回潼关,想必也会命丧于乱兵之中。
  乱世中每个人都身不由己,莫说卢猷之,就是她,也逃脱不开命运的桎梏。萧夷光不是辜恩负义的人,元祯几次救下她的性命,除了以身报答,她想不出任何能报恩的法子。
  孟医工经过离奇昏迷,梦里离京,醒来又听说家园被毁,几日间人生大起大落,自然也难以入眠。
  她的睡相没有萧夷光那么好,翻来覆去后,仗着自己也是坤泽,毫无顾虑地贴近萧夷光。
  旁观者清,她一语道出缠绕在萧夷光心头的事:“八娘,殿下舍了命也要带你回江南,是不是对你有意?”
  大凡乾元开始对一个坤泽好,那一定是想从她身上得到些什么。孟医工没嫁过人,但对这种事充满求知欲,双眼在黑暗里亮得如灯盏。
  鼻息打在耳边,萧夷光略不自然,提到自个的情事,脸颊染上淡淡的红云,“我不知道。”
  “你怎么会不会知道呢?”孟医工伸出手,看不见自己的五指,没了白日的束缚,她畅所欲言:“殿下与你同处一车,就没有说什么吗?”
  “她……”
  自遇见后,尽管元祯先是威胁后又安慰,最后体贴,费尽心思,若是寻常坤泽,早就认为元祯对自己势在必得。
  但萧夷光彷徨过后,却敏锐觉察到,元祯虽板着脸迫她上车,初时言语也多冒犯,可举止一直守着礼节,按理来说,她家世已落魄,元祯大可不必做到这种地步。
  再看元祯的眸子,分明是含有情意的,却又能发乎情止乎礼。
  萧夷光一时也摸不透她的心思,只得含糊道:“殿下曾说过会送我回会稽,但我欠着殿下的恩情,若她意有所求——”
  她卡住话头,思忖孟医工置身事外,倒也不必与她说太多,于是转而道:“或许殿下已经有了太女妃了呢?”
  孟医工支起耳朵,听得正入迷,见萧夷光这么说,兴奋的盘腿坐起,抱着外衣做的枕头:“烤鸡的时候我问过苟女史,苟女史说殿下她没有正妻!”
  许是声音太大,外面守夜的部曲听着了,走过来敲门:“孟医工,帐中出了什么事?”
  “无事无事,是我做了个噩梦。”
  部曲还狐疑,孟医工干脆下床,三言两语将人糊弄过去,转头去看萧夷光,见她已经侧过身子,呼吸悠长。
  转瞬间的功夫,应该是睡不着的,那就是八娘不愿再说太女的事。孟医工有些遗憾,不过世家女都是带些矜傲在身上,她也习惯了。
  ————
  第二日萧夷光照例与元祯同乘一车,她底子康健,过了一夜热病好了一大半,不需要再躺着赶路,部曲就将元祯的四轮车搬了回来。
  比起萧夷光红润的脸庞,熠熠生辉的眸子,元祯的精神还是萎靡不振,仿佛生病的人是她,而不是萧夷光。
  苟柔忙前忙后,在她身后垫了一床薄被,方便元祯腰累时可以向后靠着,临下车前还是放心不下,又托萧夷光照拂。
  萧夷光自然应下,不过,她看向元祯时,元祯却装作若无其事,扶着腰的手也偷偷改放在腿上。
  一路上,元祯没有提昨日她救下萧夷光的事,不但没有提,连话都少了很多,神情恹恹的,时不时按着腰,齿间发出疼痛的抽气,眉毛也挤在一起。
  倒是萧夷光不时会开口,询问元祯要不要喝口水吃点东西,得到的回应寥寥,比起昨日,一个问话另一个才答,两人像是完全颠倒过来。
  白日里萧夷光与元祯同车,晚上照旧哄着稚婢睡觉,孟医工在她这里碰壁后,也不再八卦,她有了新的活儿。
  元祯已经答应让她进王宫做事,沿途有不少草药,一停车孟医工就忙着采摘,她发誓要为元祯根除痼疾。
  这日刚停车做饭,孟医工又得闲跑出去采药,小锅里熬的粥还没冒泡,她就慌慌张张地跑了回来。
  “殿下,上官校尉,后头追来了十多个人,他们身上都带着弓箭!”
  来者不善,上官校尉一脚踩死火焰,抽出腰间挎刀,让人将元祯护进车里。
  元祯问:“是羌人还是流民?”
  长安沦陷后,羌人管控不严,也有不少逃出来的世家和百姓,他们不愿做亡国奴,纷纷举家南下。
  这一路元祯等不仅在躲避羌人,还要提防着大群的流民,所以尽量捡着小道走。
  孟医工躲到死士身后,牙齿打着颤,“好像是大周人,身上的衣裳不俗,不像是乞食的流民,都是乾元。”
  萧夷光猜测:“也许是流民帅派出的探子。”
  元祯看了她一眼,两人的目光短暂交汇,又各自分开。
  “喂,你跑什么呢,小爷又不能把你给吃了!”
  草丛悉悉索索,李大郎钻了出来,看到死士们拔刀以待,他惊讶道:“这儿还有别人——啊!!!”
  最后的一个字,是他看着萧夷光后,张大嘴巴,忍不住叫出来的。
  李大郎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他抬手指着萧夷光,好像在做梦:“八娘,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也逃出长安了?”
  “李大郎,你鬼叫什么呢?”
  爱阿谀奉承的紫衣郎君也紧跟过来,今日他穿了一身灰不溜啾的袍子,像是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头上还有根草屑,想来在外头蹉跎许久,整个人灰扑扑。
  他抬眼一瞧,嗓门把树上的鸟都给轰了起来:“啊!八娘,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昨日我还劝李大郎,要他们随我杀回长安,救你出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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