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绯闻日志 第104节

  而现在,他终于释然了。
  他明白了父亲为何坦然赴死,也明白了沈傅舍命所护下的一切,而且这一次,他不用再踽踽独行、形单影只。
  谢景熙笑出声来,扬手又是一鞭。
  *
  鼓乐灯燎,腾腾如沸。
  腊月二十的沣京城,宴歌管,到处都是一派喧阗热闹的景象。
  李冕在群臣的簇拥下,于傍晚时分登上了位于朱雀大街和皇城之间的朱雀楼。随着晚霞褪去最后一丝光彩,盛大的庆典缓缓拉开了序幕。
  百姓点灯奔走,沿街欣赏各式花灯,城墙之上是朝廷为了迎接高僧而准备的烟火,如今已经遮天蔽日地燃放起来,巨大的花火在空中炸开,月不得明,露不得下。
  民众见皇帝携百官登楼,三跪九叩,高呼万岁,李冕心情激越,挥手同百姓致意,将气氛推向又一个高点。
  他笑嘻嘻地环顾四周,没看见张龄的身影,旋身问身后的福公公道:“张祭酒呢?怎么没见他人?”
  福公公一怔,恍然道:“哎哟!怪老奴忙着庆典的事宜,张祭酒之前托人传话说身体不适,今日告假,就不陪同皇上登楼迎佛了。”
  “张祭酒病了?”李冕讶然。
  “是,”福公公道:“近日这天气滴水成冰的,张祭酒他老人家身子骨向来不好,可能是遭了风寒。”
  “这样……”李冕忖了片刻,对福公公道:“那你让太医署派几个医术过硬的大夫过去瞧瞧,需要什么药材直接从朕的私库里支就行了。”
  “诶,”福公公应下,补充道:“皇上放心,方才接到消息的时候,老奴就已经让人去太医署了,想是此时应该……”
  “福公公!”远处,一个小黄门疾步寻来。
  他抬头一见李冕,吓得一个哆嗦,赶紧撩了袍裾要跪,被李冕抬头制止了。
  “什么事?跑得这么火急火燎的。”
  小黄门背心一凛,对李冕规矩俯首道:“回皇上的话,奴、奴才方才听太医署的人说,他们去了张祭酒的府上,并未发现病患,不知……”
  “张祭酒不在府上?”李冕愕然,转头扫一眼身旁的福公公,只见他也是一副惊愕又无措的神情。
  “这倒奇了怪了……”李冕喃喃,“这大冷天的,张祭酒又病着,不在府上好生修养,还能去哪里?”
  福公公忙宽慰李冕道:“或许是出门寻大夫去了,皇上不必过于担忧,老奴这就让太医署的人在张祭酒府上等着,说不定过一会儿就回来了。”
  李冕“嗯”了一声,转头对楼下百姓又挂上了惯常的笑。
  *
  沣京城外的翠华山观景亭中,灯火盈盈,茶香氤氲。
  黑白两棋各据一方,张龄和衣坐于残局之后,厮杀纠缠,终于到了该收尾的时刻。
  东五南十三,正是这局棋的胜负手,张龄气定神闲地落下黑子,“啪嗒”轻响,惊醒山中夜风猎猎。
  嶙峋的手在此时一顿,覆眼白绫飞舞,张龄侧耳,微蹙的眉在听到第二声脚步时松了。
  “你还是来了。”他无声轻哂,半晌,伸手往面前的空位上一延,平静道了句,“坐吧。”
  身侧并无动静。
  张龄摇了摇头,却问:“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来人声音淡淡,“老师费心布置这一局,若是成功,定然很想亲眼见证一切的发生。而周围唯一能俯瞰整座沣京城的地方,只有这里。”
  张龄叹了一声,无奈笑道:“是呀,你说的都对,只可惜……我看不到了。”
  言讫又是一叹,道:“怎么?顾淮今日前来,是要替为师赏看,还是劝为师回头?”
  “都不是,”谢景熙撩袍在张龄对面坐下,伸手执起面前的白子道:“老师曾说过朝堂如棋,人人皆在局中,势是要靠自己造的,需无为,也需无不为。”
  张龄一怔,笑着摇头道:“大势已去,胜败已定,这一局再往下走也是徒劳,顾淮你何必。”
  谢景熙不语,只延手道:“老师请吧。”
  第104章
  沈朝颜和谢景熙是半个时辰前才赶到沣京城外的。
  这一路,几人几乎是日夜兼程、马不停蹄,然而山路崎岖难行,格外耗费马匹的体力,几人紧赶慢赶,才终于在日落之后,随着最后一批入城的百姓进了沣京城。
  然而城中的庆典已经开始了。
  人流如织,摩肩继踵,百姓们纷纷走出家门,前往朱雀大街想一览高僧和帝王的风采。舞龙舞狮、花灯烟火,整个沣京城都陷入一种极乐的癫狂之中,将街道堵得水泄不通。
  这样的场面若是真的发生了爆·炸,后果如何,不言而喻。
  霍起早在两人赶到之前,就传书通知了京中霍家的心腹,如今沣京城虽然暗流涌动,但北衙禁军几乎可以全凭沈朝颜调遣。
  她头戴帷帽隐在人群之中,跟随人流加快了脚下的步子。
  李冕所在的朱雀楼外重兵把守,为了避人耳目,沈朝颜并未亮明身份直接进去,而是混在出口的人群里。
  许是苍天有眼,不消一刻钟的功夫,沈朝颜便在朱雀楼下看到了三两侍卫簇拥的福公公。
  他似乎有什么急事,抱着拂尘,一路迈着急切的小碎步。
  沈朝颜不敢声张,逆着人群跟福公公走出老远,直到见他埋头要上一辆马车,才拨开人群朝负责护送的侍卫冲过去。
  不出所料,她没跑出几步就被随行的侍卫给拦住了。好在距离已经够近,沈朝颜二话不说掀开帷帽,凛着声音对来人呵了句,“退下!”
  几个不明所以的侍卫还真被她这迫人的威压给震住,脚步一缓,竟也不敢往前,福公公便是趁得这个空隙认出了沈朝颜。
  “郡、郡郡郡……”他惊愕到语塞,没等他“郡”完,沈朝颜上前一把将他扯上了马车。
  她随手关上车门,压低声音问福公公道:“你可知今日这庆典是由哪些部门主持的?”
  “啊?!”福公公错愕,可迎着沈朝颜严肃的目光,他鬼使神差地就回到,“这、这庆典是由礼部和鸿胪寺主办,工部协办,若是没记错的话,光禄寺也有参与,不过是后面的宫宴。”
  沈朝颜眉头一蹙,追问到,“具体都是谁来负责?”
  “啊……这……”福公公为难道:“朝廷的事老奴怎么会知道这么细节,老奴就记得礼部的罗侍郎和工部杜郎中这两位,因着都是张祭酒才提拔上来的。”
  果然是张龄……
  沈朝颜沉默,半晌,见福公公一脸无措地问:“怎么?这……可是有什么问题?”说完,福公公像是回过神,终于顾得上去打量面前这个风尘仆仆的人。
  只见她灰头土脸不说,也不知是骑了多久的马,裙裾上全是飞溅的泥点子,福公公看得眉头一皱,“哎哟”一声叫了出来,“我的郡主小祖宗,你说你怎么把自己搞成了这副样子?待会儿皇上若是看见了……”
  “你现在听好。”
  铿锵有力的几个字,打断了福公公的絮叨,沈朝颜神色凝重地看向他,一字一顿地严肃道:“接下来我说的每一个字都很重要,想要活命的话,就按我说的做,知道了么?”
  福公公怔忡,而后忐忑地咽了咽口水,缓声道:“那、那皇上还遣老奴去张祭酒府上为他请太医……”
  沈朝颜神色凛然,对福公公道:“不用去了,张祭酒不会回府的。”
  *
  翠华山上下起了小雪,盈盈的雪粒沾上黑棋,一瞬便化成了水。
  张龄逐一抚过面前棋子,对谢景熙笑道:“为师说过你赢不了,这又是何必?”
  谢景熙默了半晌,淡声问到,“可输为何?赢又为何?”
  “占目困毙是为赢,手刃仇敌是为赢。”
  “倘若无辜之人因此而死呢?”
  “欲成大事,需不拘小节,不恤小物,世上并无所谓无辜之人,唯有强者与弱者之分,强者存,弱者亡,此乃天道。”
  “是吗?”谢景熙语气凛冽,“老师说强乃天道,可如果换个方向呢?老师可知方才你以为自己走黑,实际步步都走的是白?”
  “你……什么意思?”张龄愕然。
  谢景熙将身前棋盘推过去,拉起张龄的手,带他一一抚过盘上棋子。原来方才那一局,谢景熙早已将黑白子篓换了,张龄以为自己所执黑子,竟一直都是执白!
  “白能为黑,黑亦是白,棋局尚可轻易颠倒黑白,那世间万事呢?老师就不怕因自己失误而颠倒了黑白,以恶为善吗?!”
  “你胡说!!!”张龄甩袖而起,黑白棋子掉落,砸出暴雨忽至的杂乱。覆眼的白绫掉落,露出一双空洞而猩红的双目。
  半晌,他强自缓和下情绪,对谢景熙道:“魏梁贩私屯田,草菅人命;陈之仲贪生怕死,开门投敌;蒙赫利欲熏心、贪天之功;还有王瑀、沈傅独善其身、见死不救……死掉的这些人里,哪一个无辜?!他们根本不值得你同情,他们全都罪有应得。”
  “顾淮……”张龄的语气缓下来,继续道:“受降城陷落,萧氏满门被屠,你就不恨吗?你何不同为师一道,看着这些人受到惩罚,永堕无间地狱,受尽极刑之苦。”
  “那他们呢?”
  饶是知晓张龄看不见,谢景熙还是指着远处灯火通明的沣京城问他,“城中百姓呢?他们何其无辜?”
  “无辜?”张龄狂笑,“他们奉恶人,混是非,整个大周的江山,都是踩在萧家的尸骨之上建立,他们苟且偷生、安享太平,王爷却葬身荒野、死无全尸!他们凭什么?!”
  “张龄!”谢景熙怒极,头一次直呼张龄名讳。
  他从怀里抽出一封信卷,对张龄道:“你可还记得昌平十五年,啸北军中一个姓姚的伙长?”
  见张龄怔忡,谢景熙提醒他道:“他上头的伍队正,是我父亲单枪匹马进出突厥军营,从突厥人手上救下来的。受降城全军突围之前,他有一封信让姚伙长转交给你,要我来念么?”
  张龄闻言神色惊愕,唇齿翕合颤动,却说不出一个字。
  谢景熙却兀自展信读到——
  “冬卿台鉴,见此信时,吾以赴死,愿莫要伤怀。
  尔刚烈桀骜,吾心有不安,作此信者,实欲告之,遣尔求援,不过托辞。尔一介白衣,一无功名,二无军籍,本不必捐躯。城之陷落,无非早晚,吾回天乏术。
  然兵者,受黎民之供养,祖宗疆土,当以死守,不可以尺寸与人。故今一战,或马革裹尸,或埋尸荒野,吾愿所归,无惧无退。
  作此信时,竟察院中有一晚成之橘,复忆初遇之时,吾索之橘图。忽忆是夜煮酒赏雪,吾诵一诗,乃屈子所著之《橘颂》,今念之,声声入耳,甚是感动。愿此生以诗为鉴,受命不迁,壹志不改,与尔共勉。”
  万山载雪,月不能光,谢景熙的声音淡下去,变成耳边猎猎的夜风。
  张龄的双眼早已在风雪中变得通红,空洞的眼神显得错愕且惊怒。
  萧霆早就知道了受降城不会有援兵,故而他当初的开门迎敌,实则早就是一场心甘情愿的慷慨赴死。
  “他是……自愿的?”张龄呢喃,神情是难以置信的震撼,“不会的……怎么会有人这么傻……怎么会有人明知对方算计要他死,却仍然……”
  “因为父亲深知先帝脾性,他用受降城拖住突厥大军,再派蒙赫北上包抄,直捣突厥王廷。这是大周想要取胜损失最少的一计。”
  “最少……”张龄嗫嚅。
  确实损失最少。
  昌平十五年的南下之战,突厥大军被拖在受降城三月之久,而蒙赫和其他两只军队借此机会偷偷绕过突厥大军,一举直击突厥王廷。一场来势汹汹的突厥南犯就此被挡在了受降城外,突厥从此元气大伤,往后再也不敢南犯大周领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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