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绯闻日志 第62节

  “这……”李冕脑中空懵,泄气地靠回了御座。
  罗仁甫冷哼一声,出列道:“人犯自戕,刺客身亡。大理寺这番赔了夫人又折兵,此事若是传出去,只怕是我朝三司都要为天下所耻笑。”
  一席话说得是义愤填膺,奈何殿上寂静,无人敢接。
  刑部和大理寺因为霍起的事情,早已撕破了脸。故而罗仁甫可以同大理寺正面冲突,其他人却不一样了。
  久居官场的老狐狸们,若非涉及自身利益,要他们公然与谢景熙做对,几乎是不可能的。
  于是下一刻,罗仁甫话锋一转,挑眉道:“不瞒陛下,下官方才听左骁卫的人来报,午时的时候,昭平郡主去了大理寺,且人犯出事后,她才从大理寺出来,似乎还宣过太医署的人。”
  他一顿,扫了眼身侧的谢景熙道:“臣就好奇了……大理寺既是关押重犯之地,郡主又怎么会出现在那里?该不会,侍卫是为了保护郡主,才忽略了人犯和刺客的吧?”
  话落,堂上气氛再度凝滞。
  李冕无语,心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他当然知道沈朝颜去大理寺狱审问李翠儿一事。而罗仁甫当众挑出此事,自然是见谢景熙是块不好啃的硬骨头,转而开始拿沈朝颜做文章。
  可当下,李冕也只能避重就轻地道:“保护郡主本就是职责所在,总不至为了区区人犯,弃郡主安危于不顾。”
  “可臣却奇怪……”
  织锦云绣的紫檀木围屏一侧,王瑀双手抱于腹前,缓声道:“既是大理寺关押重犯之地,郡主又怎么会出现在那里?”
  他语气轻缓,双眸却如鹰隼般犀利,“郡主既非朝堂之人,亡父还恐与此案存在牵扯,如此冒然在三司之前与人犯共处一室。这恐是……不妥吧?”
  王瑀不动声色地转向李冕,平静却决绝地道:“女眷干政,向来是祸国殃民之兆,为各朝所不齿。臣以为今日之事,大理寺自然有责,但昭平郡主骄纵跋扈、屡次三番藐视朝纲,更应被问责,还请圣上以大局为重,莫要寒了百官之心。”
  言讫,方才还默不作声的王党官员纷纷出列,跪了一片。
  李冕只觉一口气堵在胸口,却也只能铁青着脸应了句,“那就罚昭平郡主禁足一月,于沈仆射灵前忏悔三日,以儆效尤。”
  “陛下,”罗仁甫上前一步,双手一揖道:“按大周律,女眷或外戚干政乃重罪。轻则杖刑,重则赐死。而昭平郡主向来行事乖张、目无法纪,当酌情重罚,若是处置过轻,无异于隔靴搔痒,不但不能起到威慑作用,恐还会让旁人从此更加肆无忌惮,还请皇上三思。”
  他说完,往地上一跪,前额重重地叩上手背。
  大殿里安静了一息,随即便响起此起彼伏的“请愿”之声。
  御史台、刑部,还有王瑀麾下的户、礼、吏三部尚书纷纷下跪,任由御座上的李冕一脸愠怒地下不来台。
  “你们……放肆!”
  李冕豁然站起,脸上是往日里并不常见的威严。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现下这样的场面,罚不罚沈朝颜只是个幌子。但凡皇帝在这帮朝臣心中有哪怕是一点点的威信,这帮人都不敢这么堂而皇之地逼迫挟制。
  “你、你你们……”李冕指着殿下伏地而跪的众人,怒极道:“你们这是要造反逼宫不成?!”
  罗仁甫姿态淡然,嘴里说的是“不敢”,但没瞎的人都能从中看出十足的藐视。然而更让人窝火的是,这么一句轻描淡写的“不敢”之后,气氛就这么僵持了下来。
  往日颇受沈傅提携的兵部和工部环顾四周后,也恹恹地闭了嘴,像两根晒蔫儿了的黄瓜。
  李冕一怔,怒极反笑。
  今天这帮人哪是要问什么责,分明是想借沈朝颜之名,来逼他发话,让谢景熙担下一切责任。这样一来,不仅把得罪谢家的锅推给了他,说不定还会挑得谢景熙对他心生龃龉。
  李冕当然不肯答应。
  他平复好心绪,坐回了御座,放低姿态,用商量的语气同群臣道:“昭平郡主平日行事确有乖张,但哪至干涉朝政如此严重?况且她还承朕之命格,若是杖责,那便与打朕又有何异?”
  一语毕,堂下依旧无声。
  这些人似乎打定主意,要给这失了倚仗的小皇帝一个教训,竟十分有默契地纷纷噤声。
  李冕被逼得下不来台,脸色是从未有过的难看。
  而人群之中,一个紫衣玉带的身影缓缓行出,拱手对李冕拜道:“人犯之死,乃微臣贪功冒进。郡主入狱审问人犯,也是微臣准允的。由此至人犯自戕、郡主受伤,皆乃微臣之过。臣愿承失职之罪,自甘领罚。”
  李冕难以置信,“谢、谢卿你说什么?”
  谢景熙面不改色,坦然道:“臣愿承失职之罪,自甘领罚。”
  平静淡然的一句,落于有心之人耳中,却如平地乍起的一记惊雷。
  洞察秋毫如谢景熙,他未必不知王党此番抓着沈朝颜不放,做的是什么打算。一个向来运筹帷幄、精于算计的人,此番却自投罗网……
  不得不说,他的这番举动,着实令人玩味。
  王瑀一怔,不动声色地同罗仁甫交换了一个眼色。
  罗仁甫出列道:“ 既然如此,按我朝律例,渎职之罪按其所致后果,可判死刑、流徙、贬官、或杖责。陈尚书一案干系重大,而谢寺卿之失职,造成重大案件线索中断,由此……”
  罗仁甫一揖,继续道:“便按《大周律》,杖责五十,引以为鉴。”
  李冕愣住,虽说私心来讲,打谢景熙确实好过打沈朝颜,可是……思及那足有三指粗的法杖,这五十杖下去,那伤就不是十天半个月能好得全的了。
  李冕犹豫不决,而谢景熙却背脊凛直地对他一拜,转身便跟侍卫出了紫宸殿。
  秋日的午后,日头也是金红的一片。
  须臾,殿外传来法杖起落的闷响,李冕悻悻地坐于御案之后,愤懑难言。
  群臣之中,一个略微佝偻的身影由人搀扶而出,行至殿前拜到,“老臣浅薄,但有句话却是不得不讲。”
  众人一愣,纷纷回头看向白绫覆眼的张龄。
  他因着身处国子监祭酒一职,与朝政权力之上并无利害关系,故而以往的朝议,他都甚少开口。如今一言,倒是惹得众人意外,纷纷侧目、洗耳恭听。
  “先贤有云,人臣当万死不顾一生之计,赴公家之难。便是鼓励百官急君之所急,想君之所想。谢寺卿此次虽行事冒进,但其为朝廷分忧之心昭昭。若陛下因其一次过错便重责,那朝廷往后,便不会有人不顾其身而徇国家之急。人人明哲保身、激流勇退,这样的朝廷,是陛下所愿意看到的吗?”
  一席话掷地有声,问得在场百官哑口无言。
  殿外的行刑仍在继续。
  李冕心急如焚,赶紧借坡下驴地道:“张祭酒所言甚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大周以武立国,子民更当有勇敢进,而非事事斟酌,只求稳妥的懦弱之辈。”
  张龄身为国子监祭酒,本身便诗书棋艺皆是精湛,颇受读书人尊敬。而在场官员之中,更不乏他曾经的门生,故而张祭酒这一句话的份量,真是抵得过他人十句之多。
  果然,张龄说完之后,现场一时也没有人立即反对。
  李冕趁热打铁,对众人道:“谢寺卿一心为君,虽有过错,但其心可鉴。如今即已受刑,杖责便到此为止。罚谢寺卿休朝一月反思己过,另罚俸一年,着其改过,戴罪立功。”
  罗仁甫还想反驳,但思及张祭酒在文官之中的威望,还是悻悻地闭了嘴。
  日入时分,一场兴师动众的问责终于结束了。
  谢景熙虽被杖责,但离开时仍不让人搀扶。紫宸殿外的廊道上,他强撑受刑之躯,对出言相帮的张龄深深地揖了一礼。
  张龄依旧是那副笑呵呵的样子,摆手扶起谢景熙。
  “你和郡主的喜酒,准备什么时候请老夫一品?”他语气揶揄,问得谢景熙一怔。
  片刻后,谢景熙才赧然道:“老师说笑了。”
  张龄“啧”了一声,一副嗔怪的模样反问:“你敢说方才殿上,如若将郡主换成别人,你会甘愿一样的舍身相护?”
  谢景熙果然沉默。
  张龄又笑了两声,道:“为师知你心性,更知你这些年来,为在朝中自保,远离党争的一些手段。但时事造人,也弄人,而今你卷入这朝廷权力的漩涡,往后每一步,便只能更加审慎了。”
  落日余晖洒在张龄被白绫覆盖的双眼,明明什么都没有,但谢景熙却从中看出了惋惜与不忍。
  张龄语间一顿,复以一种言近旨远的语气叮嘱道:“为师只愿你不忘初心,善始善终。”言讫,他又恢复了那种一贯的松弛姿态,笑着与谢景熙道别了。
  夕阳西照,晚霞把巍峨的宫阙和天都烧出一片浓烈的艳色。
  他看着视线里那个蹒跚的身影行远,心里浮起一股从未有过的苦涩。
  “谢寺卿。”
  身后传来裴真的声音。
  他步履匆匆地行过来,对谢景熙道:“昭平郡主说她有话要问您,现请您去一趟沈府。”
  第60章
  有金送走了看诊的大夫,回来便见沈朝颜自己下了床。她吓得一哆嗦,赶紧上前将人扶住了。
  两人行到案边坐下,沈朝颜发着呆,眼神却落到上面一册话本子上。
  有金想起来,这是茶然居那个专讲探案故事的林先生写的。
  之前从白医师的值舍里找来,是被当成调查资料搬回了府,而如今,这些都要算是白医师的遗物了。
  她觉察到沈朝颜情绪低落,赶紧笑着圆场道:“奴婢下午只顾着担心郡主,倒是忘了把这些东西都清一遍。”言讫,有金抱起案上的话本,转身就要出去。
  “等等。”沈朝颜叫住了她。
  略微昏暗的室内,沈朝颜看着那几册页角卷曲的话本,忽然就明白了为何李翠儿生前,爱看这些青天老爷为民伸冤的故事。
  她看着有金手里的东西,淡声吩咐,“扔了可惜,回头你打听下李翠儿的尸体衙门怎么处置,找个地方将她埋了,把这些一并烧给她吧。”
  有金愣怔,半晌应了句“是”,抱着手里的东西退下了。
  天边的霞色褪去最后一点红,沈朝颜行至案后坐下,拨亮了面前的烛火。
  微亮中,一个人影缓缓行出。
  沈朝颜一怔,抬头便撞进一双沉黑的眸子。他穿了件玄色直领大襟衫,饶是烛火昏黄,也掩不住他脸上的疲倦和苍白。
  沈朝颜并未想太多,单刀直入地问:“李翠儿的事,你为什么瞒我?”
  谢景熙似是早料到她会问什么,默了片刻才淡声道:“是臣思虑不周。”
  沈朝颜真是被他这句不痛不痒的“思虑不周”给气笑了。她哂了一声,冷言诘问,“你实则早就猜到会有刺客前往刺杀李翠儿,对不对?”
  “你之所以同意我见李翠儿,就是想给刺客一个动手的机会,对不对?”
  沈朝颜语气凛冽,接连两个问题,一句比一句愤慨。而对面的人只是沉默地站着,神情难辨喜怒。
  沈朝颜真是受够了他这种高高在上、睥睨一切的态度。他好像也总是这样,疏淡、寡言、捉摸不透、阴晴不定。
  身处世间最为诡谲的环境,沈朝颜从小便见识过形形色色的人——从放浪形骸到精于算计,从刚正不阿到奉承阿谀,可时至今日,她才发现自己从未见过有谁如眼前的人一般。
  他像明月高悬,有其清冷,也有其光华,看似独当一面,时而也不堪一击。他身上似乎藏着许多秘密,以至于他习惯性地将自己锁在某个角落,习惯性地只肯相信自己。
  生平第一次,沈朝颜对他生出了惧意。倘若凉薄如谢景熙,她很难得知,他的底线究竟在哪里。
  因她想起谢景熙曾对她说过,朝堂如局,身在其中,人人皆为棋子。
  沈朝颜冷笑,问谢景熙到,“所以这一局,李翠儿早就是颗弃子,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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