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绯闻日志 第25节

  “张祭酒!”女子活泼又娇憨的声音传来。
  张龄立马收了脸上的笑,侧耳道:“老夫眼睛不便,敢问来人是……”
  “是我!”沈朝颜笑嘻嘻地凑近,顺手挽了谢景熙的胳膊,“昭平。”
  言讫一顿,又道:“我是来找谢寺卿的。”
  谢景熙愣了愣,心道这人真是愈发地有恃无恐了。
  他板下脸往外抽手,然而试了几次都无用,沈朝颜像株春藤似得将他缠得死紧,怎么都甩不开。拉扯间,衣料摩擦小臂,他听见沈朝颜极轻极细的一声嘤咛,像是碰到了什么痛处。
  谢景熙心头一拧,想起昨晚救他的时候,那一盏轰然倒下的灯树,到底是放弃了挣扎。
  张龄也不知有没有察觉到这边的暗流汹涌,只笑靥如常地道了句,“臣见过郡主。”
  “诶诶诶,老师快免礼。”沈朝颜阻拦,看得谢景熙一脸不解。
  沈朝颜当然知道他什么意思,于是颇有些得意地道:“怎么?就你一个人读过书?张祭酒只能是你老师,就不能也是我的老师了?”见谢景熙不说话,她又兀自解释,“若是没记错的话,老师于昌平十六年入国子监,同年,我就被家父引荐给老师学棋了。这么说起来……”
  沈朝颜顿了顿,看向谢景熙道:“你还得叫我一声师姐。”
  “那后面为什么又不学了呢?”谢景熙问得面无表情。
  “……”方才还得意的沈朝颜被问的一噎,心道这人真是愈发地会装无辜了。还能是因为什么不学的?当然只能是……太难了啊。
  一旁的张龄虽然看不见,但也少不了幸灾乐祸的无动于衷,笑嘻嘻地听这对冤家拌嘴。
  当着老师的面被翻旧账,沈朝颜到底觉得面子上挂不住,于是转头看了看还在怡然自得听闲话的张祭酒,委婉问到,“听说国子监弘文馆近来在大量修撰典籍,张祭酒想必是很忙的吧?”
  “啊、啊?哦!”张龄回神,当即顺水推舟道:“确实,老夫这边还有诸事未议,恕先失陪。”
  “诶~张祭酒慢走!”不等谢景熙说话,沈朝颜赶紧抢白。
  两人目送那个白色的身影行远,胳膊上的那只手终于松了些。
  谢景熙将自己的手收了回来,对沈朝颜揖到,“臣还有公务在身,先行告退……”
  “我知道我知道。”沈朝颜打断他的话,笑道:“陛下告诉我,你今日会在弘文馆帮忙编修律学典籍,好巧,陛下也让我来帮忙了。”
  谢景熙蹙眉,垂眸问到,“那郡主可知《大周律》分为几卷?分别是什么?”
  “啊?”沈朝颜瞪着眼,倏尔一弯,找补到,“不知道没关系,你教我就行了。”
  “……”谢景熙无语,心想这人还挺会替他安排。然而他实在不想与她再纠缠,只道:“臣是编修典籍不是教学,郡主若想治学,该去律学所找博士或直讲。”
  言讫广袖一甩,转身便走了。
  沈朝颜当然不可能就此放弃。她一路小跑地跟着,到了律学所储藏典籍的书舍,不管谢景熙愿不愿,自己先一头扎了进去。毕竟国子监不是大理寺,谢景熙不能用“妨碍公务”之名把人给叉出去。
  实在躲不掉,他也只能视而不见,自顾从书架上取来律学所典籍的目录,一页页地查起来。
  沈朝颜到底是受过沈傅的教导,对于这种治学之处还是心存几分敬畏,跟着谢景熙进来之后,便找了个地方坐着,老老实实不敢有任何逾矩之为。
  日头西斜,渐渐的落没了影儿,浅月升上来,像一个淡淡的指甲印。檐下的灯笼次第亮起,谢景熙放下手里的书卷,这才想起那个陪着他枯坐多时的人。
  谢景熙先是一怔,而后便自嘲地笑了。
  书舍空荡,只有晚霞寂寥地映下他一个人的影子。编书修订这么无趣,她那样坐不住的人,恐怕早就没了耐心。
  他揉着酸胀的眉心,也实在不知自己方才抬头的那一刻,到底在期待什么。谢景熙点燃案上的烛火,又起身推开了书案一侧的监窗。
  书舍里没有更漏,也不知现下是个什么时辰,院子里那株槐树的影子被稀薄的月色拉长,将那道月洞门都遮了一半。恍惚间,一个素白色人影从门下行来,树影和月光都被她搅乱。
  四目相对,谢景熙怔忡,只觉那簇刚才点燃的烛灯似乎燃在了他心里,莹莹跃动、不止不休……
  “谢寺卿!”沈朝颜笑着跟他挥手,小跑两步便跃至了谢景熙跟前。
  “你看!”她邀功似得将手里的东西拎起来,笑得眸子晶亮。
  谢景熙讪讪地撇开脸,目光一错,落到她手上提着的一个食盒——红漆竹材的质地,四四方方的一个,有两层高。
  沈朝颜从隔扇门进来,将食盒里的东西逐一摆上两人面前的食案,道:“这都是我专程做的,你看,鲜鱼粥、白切面、羊肉汤、胡桃糕、鲜肉包、葱油包、素面包……”
  谢景熙蹙眉盯着眼前的事物,并不相信,“这些都是郡主亲自做的?”
  “嗯对!”沈朝颜点头,半点不心虚,甚至夹起一块胡桃糕塞给谢景熙说:“快来尝尝我的手艺。”
  “哦?”谢景熙挑眉,指尖一动,将印着“京记糕点”的一面翻向沈朝颜,叹到,“郡主好手艺。”
  “……”沈朝颜一噎,干笑两声,目光落在手边那盅鲜鱼粥上,转移话题道:“那你尝这个粥,这个粥也是我亲自做的。”
  不等谢景熙推拒,一只热气氤氲的白玉碗,就被递到了他跟前。
  “别只吃糕,喝粥呀。”沈朝颜说着话,将食盒里其他的糕点一并取了出来。
  谢景熙看着那双潋滟的眸,最终端起鲜鱼粥,小口地喝起来。也不知谢景熙是秉承着“食不言寝不语”的君子之风,还是单纯就不想搭理沈朝颜,这顿饭他吃得很是沉默。
  烛火盈盈,虫鸣星稀,月亮升上来,食盒里的东西也慢慢见了底。有监生担心夜里谢景熙没有热水,便支起一个小泥炉,在上面温了壶清茶。
  茶气氤氲,墨香弥漫的书室静谧,沈朝颜两根手指拎着茶盏,歪头看向身旁那个执笔的侧影。
  月华和火色交织,映成他脸上清冷的柔雾。
  认识这么久,沈朝颜也是现在才发现,谢景熙竟然生了双好看的凤眼。
  眼角内收而眼尾上扬,重睑平而狭长,收尾处清淡的一挑,像写意水墨画上恣意的一笔,叫这一双眼无端多出几分峻峭的神韵。而更让沈朝颜不愤的是,这人明明是个郎君,怎得一对睫毛生得又黑又密?这么垂着的时候,竟能映出火色阑珊的一汪浅虹。
  心里某根不知名的弦被拨动了一下,她忽然对眼前的人感了兴趣,连带他的过去都想探听。于是沈朝颜支肘撑着头,懒散散地往案上一靠,半笑着道:“话说我两也算是拜过一半堂的夫妻,这几个月相处下来,好像对彼此的过去还是一无所知。”
  谢景熙没理她,她便又得寸进尺地往前挪进一寸,见他没有躲,才笑着说出下半句,“不如我们一人说一个,对方不知道的,关于自己的秘密?”
  第23章
  眼前的烛火晃了晃,映在谢景熙下压的羽睫上,像是一个默认。
  没想到提议这么顺利,沈朝颜怔忡之后立马兴奋起来。
  她端起手里的茶盏一饮而尽,侧身面向谢景熙,郑重其事地伸出了自己的左手。一个纤细的影子落在书案的白宣上,一转,似要翻出朵花。
  谢景熙微蹙了眉,侧头往沈朝颜看去。
  那人巧然一笑,晶亮的眸子仿佛映着一泓秋阳下的湖水,“我要告诉你的第一个秘密,就是我小时候,其实是惯用左手的,只是后来左手受了伤……”
  她像要印证自己的话似的,将左手缓缓打开,露出手心上一道肉粉色的浅痕。
  谢景熙的目光落在她的手心,淡声问:“怎么弄的?”
  眼前的人眉眼一弯,露出个狡黠的笑,“我只说告诉你一个秘密,可没说要展开细说。”
  谢景熙表情淡然,目光又落回面前的书页,似是对她的诱引全不上钩。
  沈朝颜见这人装出来的一副兴致缺缺,倒觉得好玩。于是她支肘看向谢景熙,又给出了第二个秘密。
  她说:“我其实挺烦解谜的,那时候每年的上元节,看见灯谜我都躲得远远的,怕猜不出来要给人笑话。可是有一天,我发现身边的人心里都藏着秘密。我问他们,他们没人告诉我,真真假假的话听得多了,后来就懒得再问了。”
  许是说话的人语气太轻巧,带着种真实的落寞,谢景熙没来由心头一抽,执笔的手顿住了。
  沈朝颜没有察觉,还是继续道:“后来我就觉得,是不是有一天我练就了,解天下所有谜题的本事,那些他们不肯告诉我的秘密,我也能靠自己解出来。”
  说到这里她似笑非笑地一顿,起身拾起了面前的笔。笔落有声,在寂静的烛火下发出沙沙的轻噬,影子依偎在墙上,书室里却是两厢沉默。
  良久,沈朝颜才听到身旁的人追问,“后来呢?你解出来了么?”
  沈朝颜倒也坦然,点头道了句,“当然,我这么聪明,只是……”
  手里的笔顿住,在宣纸上晕出一点墨迹,说到这里,她又莫名添上一句,“后来又有些后悔。”
  “为何?”谢景熙问。
  “因为有些真相,可能永远不知道才会更好。”
  案上的烛火炸出一声哔剥,像一记响指。
  沈朝颜笑笑,换上轻快的语气,对谢景熙道:“该你了。”
  面前的人顿了顿,却也真的应了沈朝颜的要求,缓声问:“你见过烧死的人吗?”
  沈朝颜一怔,摇头。
  谢景熙没什么表情,只是低头看着桌案上的书,“人的毛发和皮肤都是可燃的,特别是皮肤,一旦水分流失,就会像涂了灯油的烛芯一样。”
  “那……”沈朝颜犹豫一瞬,还是问:“那会怎么样?”
  “若是恰好沾上烤得炙热的石头或者铁器,人皮会沾在上面,直至被烧得化掉。”
  沈朝颜被脑中画面吓得咽了咽唾沫。
  谢景熙没有发现,思忖着继续淡声道:“其实火灾之中,大部分人还没接触到明火,便会先死于浓烟窒息。灼热的空气会灼伤你的胸肺,多数人会在那时就陷入昏迷。所以往后再被火烧,大约……不会觉得太过痛苦。但,倘若是在户外被焚……”
  风从隙开的窗棂探进,把他的声音都吹得晃了晃,像是陷入渺远的梦境。
  身侧之人长久地没了回应,谢景熙一怔,低头只看见一张撑在桌案上熟睡的侧颜。她不知什么时候用手捂住了耳朵,双肘撑在案上,倒也安稳。长夜静谧无声,烛火跃动,映得她眼睫似是微颤。
  但谢景熙知道她睡着了。
  所以方才那一番她废了那么多力气,才引诱他吐出来的一点点过去,这人大约是一点都没听进去的。
  思及此,谢景熙不由无奈一笑。而与此同时,他的心底竟然泛起一股奇怪的空落。
  *
  次日,沈朝颜是被眼睑上刺白的光晃醒的。
  她甫一睁眼,入目的就是梦里那张总是冷清清的脸。
  只是这人此刻正襟危坐、一丝不苟,保持着同昨夜一样的坐姿,甚至连拿笔的姿势都不曾换过。
  日出破晓,灯烛阑珊,看天色,已经是第二日的辰时左右了。沈朝颜一愣,懒散地撑臂坐了起来。脑子里乱哄哄的,只记得睡着前,自己还诓着这人说秘密的。
  可他说的是什么来着?
  她由得自己一顿胡思,直到察觉面前的人似乎侧身看了过来。
  活了十九年,这还是沈朝颜第一次一大早睁眼就跟个男人四目相对。她不由心头一乱,胡乱道了句,“早啊?谢寺卿睡得好吗?”
  面前的人看着她,眉心都快要蹙起一个“川”字……
  沈朝颜倒是游刃有余,从容不迫地问到,“谢寺卿今日不上朝么?”
  谢景熙默默地扭过头,淡声应了句,“今日休沐。”
  “哦,休沐。”沈朝颜虽然胡言乱语,但还记得背身过去,抚指先摸了摸眼角,而后又熟练地在两颊上拧出两团绯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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