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萧篡将旧衣裳一件一件叠好,收起来。
  这些衣裳,仍旧由他保管。
  船舱用木板相隔,萧篡一面叠衣裳,一面还能听见燕枝在隔壁舱里,嘀嘀咕咕说话的声音。
  说的什么听不清,但只要听见燕枝的声音,他就控制不住地翘起嘴角。
  他不得不承认,他是喜欢燕枝。
  只要燕枝留在他身边,只要能闻见燕枝身上的气息,他整个人都能够冷静平和下来。
  他先前只觉得自己不对劲、没出息。
  怎么能对燕枝百依百顺?怎么能在燕枝面前摇尾乞怜?
  可就算他后来想明白了这一点,人性与兽性在他体内交战了好一会儿,他还是控制不住地想让燕枝留下。
  甚至于,他的贪念不止如此。
  他不仅想让燕枝留下,他还想让燕枝心甘情愿地留下。
  最好能像从前一样。
  于是他向燕枝许下承诺,这一个月,凭他处置。
  燕枝与魏老大,不过是同船一段路,好感就到了六十。
  燕枝与谢仪,不过见了几面,好感就到了七十。
  燕枝与楚鱼,不过是认识了几个月,好感就到了八十。
  燕枝与他,十年前就认识了,从今日起,还要同船好一段路,日日都要见面,就算……
  就算燕枝现在不喜欢他,那又如何?
  就算燕枝现在对他的好感为零,那又如何?
  就算燕枝现在根本不吃泡芙,那又如何?
  他总有办法。
  只要燕枝留在他身边,他就有办法。
  不过是哄人而已,不过是哄燕枝高兴而已,没什么难的。
  他连天下都打下来了,难道还怕小小的燕枝不成?他见过那么多攻略者,学一学他们,有什么难的?
  萧篡把燕枝的旧衣裳叠好收好,听见隔壁船舱的声音慢慢地小了下去,估摸着大概是燕枝要睡着了,才转身出门。
  他来到隔壁船舱前,径直推开舱门。
  榻上的燕枝被他吓了一跳,连忙把水晶镜藏好,裹着被子坐起来,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萧篡丝毫不觉得有任何不妥,自顾自地走进船舱,把门关上,走到燕枝面前,递给他一块金饼。
  “这个月的金饼。”
  燕枝没有伸手去接,萧篡也仍旧维持着把东西递给他的模样。
  “燕枝,拿着。”
  对峙之间,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件事情——
  从前萧篡御驾亲征,燕枝跟在他身边的时候。
  梁军攻下一座城池,萧篡带着燕枝清点城中国库。
  大抵是觉得好玩,萧篡随手拿起一块金饼,递给随军官员,说是赏给他们的,官员纷纷俯身行礼,直道不敢。
  萧篡将一众官员都试了个遍,所有官员都说不敢。
  萧篡很是满意他们的忠心,最后把金饼递给燕枝,说是赏给他的。
  那时候的燕枝是怎么表现的呢?
  那时候的燕枝欣喜若狂,一双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直说“谢谢陛下”,像一块融化的牛奶糖,几乎要贴到萧篡身上去了。
  萧篡问他:“要怎么花这块金饼?”
  燕枝说:“要给娘亲迁坟。”
  “迁坟绰绰有余,剩下的怎么花?”
  “唔……”
  萧篡原以为,他会说去买零嘴、买画本。
  结果,燕枝想了半天,却大声说:“奴要把剩下的钱,献给陛下!”
  ——可是现在,燕枝直勾勾地看着这块金饼,如同看着一块脏泥巴。
  看它的眼神,还不如看一块红糖糕的眼神来得真诚。
  从前燕枝喜欢陛下,自然格外珍惜陛下送他的金饼。
  可是现在,他讨厌萧篡,他怎么可能会对萧篡给他的金饼有任何反应?
  原本胜券在握的萧篡,心跳忽然漏了一拍。
  他下意识别过头去,把金饼放在一边:“放在这里,你记得收好。”
  他忙不迭转移话题,又问:“燕枝,要不要吃一个奶油泡芙?朕备好了。”
  燕枝摇摇头。
  也是,睡前吃泡芙不好。
  “那喝一杯甜牛奶,晚上睡得香。”
  燕枝还是摇摇头。
  也是,睡前喝甜牛奶会蛀牙。
  “那……”
  “我什么都不想吃。”燕枝壮着胆子,“谢……谢谢……”
  “好。”萧篡应了一声,转身离开。
  就在燕枝松了口气,以为他要出去的时候,萧篡却脚步一转,竟然走到了燕枝没来得及倒掉的水盆前面。
  他随手捡起一块巾子,正准备洗脸,忽然闻到一股狗味。
  看来这块是儿子用的,萧篡把巾子丢开,又拿起另一块。
  这块一定是燕枝用的了。
  燕枝不敢置信地问:“陛下,你……你做什么?”
  萧篡理所当然道:“洗脸。”
  “我重新为陛下端一盆热水……”
  “不用那么麻烦,我用你的。”
  “不要!”燕枝下意识大声喊。
  萧篡转过头,盯着他瞧了一会儿,抓着他的巾子,故意凑近自己的脸。
  燕枝被他气得发抖:“陛下方才还说,全都听我的!”
  萧篡见他这副反应,这才连忙把他的巾子放下:“燕枝,之前都是这样的。”
  他用燕枝的巾子,用燕枝洗过的洗脸水,喝燕枝喝剩下的茶水酒水。
  这些都是很寻常的事情。
  燕枝攥着双手发抖,心里有千句万句反驳的话,但就是说不出口。
  萧篡又问:“洗脸水能用吗?”
  燕枝大声回答:“不能!”
  萧篡看了一眼糖糕:“不用你的,用它的呢?”
  “不能!不能!不能!”
  燕枝下了榻,端起木盆,直接把里面的水泼到了窗子外面。
  正好外面就是江水。
  “那就不洗了,直接睡觉。”
  燕枝回过头,见萧篡正朝自己和糖糕的床榻走去,连忙跑上前,挡在他面前。
  萧篡问:“也不行?”
  燕枝目光坚决:“不行。”
  “朕没地方睡了,之前不都是这样睡的?”
  “不行!”
  “那朕睡地上。”萧篡看着他,解开衣裳,“你过来帮朕上药,包扎一下伤口。”
  燕枝咬着牙,别过头去,没有说话。
  “还是不行?”
  “出去!”
  燕枝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大步上前,伸手要推他。
  “出去啊!我又没有说要跟你一起睡!你为什么又在自说自话?”
  “燕枝!之前不都是这样的,你现在又在矫情什么?”
  “之前是之前,现在是现在!”
  燕枝再也忍不住了,心里愤懑终于有了出口。
  “之前我喜欢陛下,我又是皇宫里的奴婢,所以我不能不听陛下的话。”
  “可是现在,我不喜欢萧篡,我是一个堂堂正正的平民百姓,就算是皇帝也不能强迫我,与我同床共枕。”
  “为什么要随随便便进我的房间?为什么非要用我的巾子?为什么非要在我面前脱衣裳?”
  “方才分明是陛下亲口说的,一切听我的,任凭我处置,可为什么陛下还是这样高高在上地指使我、欺负我?”
  燕枝红着眼眶,眼中燃烧着怒火。
  “果然,我不信陛下是对的!”
  “什么一月为期?什么歃血为誓?根本就是假的!”
  “陛下根本就是骗我的!陛下根本就没有想改变!”
  “这只是缓兵之计而已!”
  萧篡也有些急了,忙道:“燕枝,朕不懂,朕以为……”
  “那陛下现在懂了!出去啊!”
  “好,出去,朕出去。”
  燕枝把他赶到门外,再次没忍住,落下泪来。
  “为什么陛下总是让我发怒?为什么陛下总是听不懂我说话?陛下到底是听不懂,还是根本就不想听啊?”
  “其他人进我的房间,都知道要敲门,为什么陛下就是不懂啊?其他人都知道,我说‘不要’就是‘不要’,为什么陛下就是不懂啊?”
  “我明明是个很温和、很和气的人,为什么我一遇到陛下,我就忍不住生气啊?”
  萧篡哽了一下:“朕……”
  “出去!”
  燕枝抹了把脸上的泪珠,用力把舱门关上,又把桌案搬过来,把舱门堵上。
  按理来说,萧篡是皇帝,他其实还是很怕萧篡的,他不敢和萧篡叫板,更不敢和萧篡发怒,甚至他看见萧篡,都会害怕得心尖一颤。
  可是为什么,萧篡每次都要欺负他,每次都能一步一步把他逼得生气,逼得发怒?
  这一定是萧篡的问题!
  每次萧篡一出现,他原本平静的心情,就会再次掀起波澜。
  萧篡总是这样!总是这样!
  说什么改变?说什么弥补?
  就在这时,萧篡在外面敲了敲门,低声道:“燕枝,别闹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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