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仿佛冬日湖面薄冰之下汹涌着的暗流,也似滚烫山体中无法压抑快要喷发的岩浆。
连驰看见夏沁伊走来,身形明显有一瞬停滞。
直到眼前她的身影与十三年前渐渐重合,他才恍然回过神来。
那个七岁的小女孩长大了。
夏沁伊掠过连驰,走到孙瑾安面前。
都快迟到了,还不让我来接你?
说完,她自顾自抽出一张湿纸巾,拉起孙瑾安的手,从手腕到手背,从掌心到指骨,从指根到指尖,一根一根仔仔细细地帮她擦拭着,就连指缝也没有放过。
好像她刚才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碰到似的。
从头至尾,夏沁伊都没看连驰一眼,仿佛身旁只是站了一面无关紧要的人形立牌。
如此这般的态度,可以看得出,她对连驰十分排斥。
甚至是厌恶。
唔,东西掉了,耽误了一点时间。孙瑾安识趣,解释着迟到的原由,却没提及连弛。
找到了吗?夏沁伊没抬眼,又用干纸巾擦了一遍。
找到了。孙瑾安答。
嗯。夏沁伊擦完那只修长漂亮的手,把纸巾丢进旁边的垃圾箱,旋即牵起孙瑾安的手,走吧,婠婠该等急了。
刚转过身准备走,一言不发的连弛突然出声:沁伊,不认识叔叔了?
夏沁伊没有理会,继续往前走。
连弛站在原地低笑一声,旋即自言自语似的,道:也是,你怎么还会记得我。毕竟,都已经十三年了。
我只不过是想问问你过得好吗?
有个很维护你的朋友,应该还不错吧。
看似关心的字句,钻入夏沁伊耳朵里,变成赤裸裸的威胁。
夏沁伊脚下的步子顿在原地。
孙瑾安感觉手心里柔腻的手掌变得僵硬,原本微凉的温度又降低了几分。
夏沁伊面沉如水,转身朝身后的连弛看去,探究的目光在他精致的西装上扫过,落在那只残缺的手背上。
像是刚认出他似的,淡声道:原来是连医生。
连弛见她停下,朝前走了几步,眼底满是诚恳的歉意:沁伊,你别误会,我不奢望你能原谅我的过错,只是想向你正式道歉。
他弯下身子,几乎快到九十度。
我很抱歉。
夏沁伊侧身对着他,并没有出言阻拦,只是在他直起身时,不疾不徐道:监狱里的饭菜还合胃口吗?
冷淡的语调如同一把冰刺,直直刺进久伤未愈的脓包,从而将某种不堪的记忆从里面释放出来。
连弛脸上的笑意忽地变得僵硬,握拳的力道太大,以至于手背紧绷,青筋爆现,上面的疤像是吸饱血水的蚂蟥,看起来格外狰狞。
他沙哑的嗓音刮过空气:我的刑期是十三年,不是一辈子。
合不合胃口,又有什么关系呢。
监狱?刑期?
短短几句话透漏出的惊人信息,让孙瑾安懵了一瞬。
从刚才的对话里,她原以为是连弛跟夏以岚分手,给夏沁伊造成了一些无可避免的伤害,却没想到事情居然会严重到坐牢的程度。
难怪,夏以岚会那么紧张。
即便在知道她们要去古镇采风的情况下,也要第一时间赶回溪市。
厘清利害后,孙瑾安心脏骤然紧缩,立马朝前迈出一步,半个身子都挡在夏沁伊面前,警惕地盯着眼前的男人,生怕他突然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
夏沁伊瞥过孙瑾安紧绷的脊骨,再看向连弛时,冰冷的瞳孔隐约浮现出怒意。
她没兴趣跟他纠缠不休,从容地结束了对话,赶时间,连医生自便。
连弛知道留不住她,温和道:下次再见。
不必。夏沁伊侧眸睨向他,冷质的腔调暗含警告:不合胃口的饭菜,连先生不会想吃一辈子。
说完,她径自带着孙瑾安离开。
连弛站在原地望着她们紧握在一起的手,镜片下的目光晦暗不明。
周围路过的同学用好奇的眼神打量着他,他像是没有察觉似的,不为所动,直到夏沁伊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才转身朝相反方向离去。
一路安静无言。
夏沁伊腕间的垂下的银质手链第七次嗑在托特包的金属搭扣上。
孙瑾安数着细碎的声响,握着她手的力度紧了又紧,心里满是对连弛的疑问,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眼看停车场就在眼前,她用指腹在滑嫩的手背上蹭了蹭,想要把不为人知的低落情绪抹去,吃早饭没?还有点时间,要不要去买点吃的?
夏沁伊停下脚步,松开牵在一起的手。
孙瑾安的手指毫无防备地悬空在暮春潮湿的空气里,不解地望向夏沁伊。
明艳的阳光透过云层照射下来,将夏沁伊侧脸的轮廓剪成易碎的琉璃,漆黑的眼眸注视着她,长睫在挺秀的鼻梁上投下的阴影藏着未说的话。
孙瑾安静静地等待着,时间仿佛被按下暂停键。
你们这是哪个流派的行为艺术?
马婠婠大老远看见姗姗来迟的两个人,忽然站在停车场门口玩起了对视,引得两辆车的车窗上都挤满了脑袋,连忙从大巴车的台阶上蹦下来,一路飞奔过来,发梢上还沾着柳絮。
她对两人低声道:差不多得了,整个景青谁不知道你俩是一对?但大庭广众的,稍微注意点影响。
孙瑾安无奈解释,我们只是在聊天。
马婠婠撇嘴:用腹语?
孙瑾安:
行了,人都到齐了,就差你俩。马婠婠一手拉一个,催促着,赶紧走,再磨蹭都能直接去古镇看夜景了。
这次出行人数众多,总共包了两辆大巴。
三人走到二号车前,车窗上的脑袋都已经装作若无其实地缩了回去。
夏沁伊把手里的托特包塞进孙瑾安怀里,手链划过她腕骨时染上淞雾清冽的寒意,你先上去。
孙瑾安怔了一瞬,看了一眼同样一脸懵的马婠婠,然后拿着包上了车。
上车后,她在最前排的两个空位上坐了下来,把包放在另一个空位上,转头看向窗外。
隔着厚实的玻璃窗,她什么都听不见,只看到两人说着什么,马婠婠脸上突然浮现出诧异的表情,同时抬眼看了一眼车里的她,随即点了点头。
又过了十几秒,两人说完话,夏沁伊便朝着停车场最内侧走去,似是没有要上大巴车的意思。
孙瑾安慌忙起身下车,却被马婠婠拦在门口,发车时间到了,你干嘛去?
孙瑾安看着夏沁伊远去的背影,她要去哪?
马婠婠顺着她目光看了一眼一直没回头的夏沁伊,眸底似乎也染上了一层疑惑,回过头来说道:她临时决定自己开车去古镇,让我来陪你。
孙瑾安:?
马婠婠余光扫见车里伸长脖子一脸八卦的人,抓着孙瑾安的胳膊将她推回座位,先坐下吧,一会儿说。
话音落下,一辆黑色越野车如同雷雨天夜空中的闪电,飞速驶出停车场。
毫无疑问,那是夏沁伊的车。
无可奈何,孙瑾安只能听话,乖乖坐下。
很快,大巴车也接二连三驶出校园,朝着目的地的方向开去。
起初还想八卦的同学,见两人上车后开始闭目养神,等了好一会儿都没有要聊天的意思,渐渐也失去了耐心,各自戴上眼罩休息。
在大巴车进入高速后,马婠婠把夏沁伊的托特包甩给孙瑾安,没吃早饭吧?里面有牛奶和三明治,先吃点儿。
孙瑾安望着包里露出的早餐和晕车贴,双唇倏尔抿成一条直线,眼底沁出湿濡的光泽。
马婠婠见她这副样子,扶额小声问道:吵架了?
其实她也一头雾水。
说一不二的夏沁伊怎么会突然改变的行程,不仅非要独自开车,还不让孙瑾安陪着。
原本还以为是小两口闹别扭,可看夏沁伊的神态又不像,而且沁伊看起来心情很糟糕,既然她不愿意多说,她也不好多问,问了也得不到结果,索性就想着上车问问瑾安。
孙瑾安撕开三明治的包装袋,浅浅咬了一口,嘟哝道:怎么可能。
马婠婠点头,那倒也是。
认识这么多年,她实在很难想象夏沁伊会跟谁吵架。
何况,自家女儿性格阳光明媚,长得讨人喜欢,又会撒娇卖萌,光是看着这张脸,都很难生出半点气来。
当然,前提是她没有经历过孙瑾安的叛逆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