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说是殿, 其实内部结构更像是塔,螺旋着往上,在最高处开了个小口子, 堪堪渗进来一丝丝的阳光。像是有几百几千层,无人能数清楚,因为每次数都会花了眼睛。每一层都有几千几百个小格子, 每个小格子都存放着一具魂灵。平日里他们吵闹得很, 叽叽喳喳个不停。说八卦, 话家常。抒苦难, 聊心情。
  十王每日都会来这里端坐一会儿,加强这里的封印,唯恐有不安于现状的魂灵伺机逃走。它们的情感是如此地强烈, 怨念是如此地深刻, 日积月累,十王也难免会受到些许影响。
  每到来这里端坐时,他便将体内的魂灵尽数释放,只徒留一具空壳在这里。有时也会亲手打造存放自己魂灵的偃偶, 以分担些自己肩上的重担。然即便那些都是他自己,日后也会生出别样的心思, 不再受控于他, 在虚陵四处四散开来。
  然他们心中都牢记自己是从何而来, 从不敢对十王生出反叛的心思, 更遑论叛离仙舟。只有一个例外, 那便是先前逃离仙舟去了公司成为主管后来又回来的阎世罗。
  十王依稀记得, 自己雕琢他容貌时是如何的废寝忘食, 十根手指都不知挨了多少手工刀的伤。然就是他苦心孤诣打造出来的偃偶, 如今却成了……
  “十王, 景元将军求见。”
  问判在外面小心翼翼地询问着。
  “不见。”
  十王连眼睛都懒得睁开。
  景元这家伙来得委实不是时候,怕不是特意来嘲笑他的。他现在十分乏力,实在不想抽出时间来应付这个笑面虎。
  “是。”
  十王只听到门外传来景元的一声轻笑,听上去似乎心情不错。他更加心情憋闷,心底有些嫉妒景元如今懒散的状态。
  “……”
  十王安坐了会儿。
  外面陡然又传来问判的声音:“十王,景元将军他……”
  “他又在胡闹些什么。”十王强行压着心底的怒气,声音微凉。
  “他……”问判犹豫片刻:“他去砍您养在后院的青竹了。”
  十王蓦然间睁眼。
  这个家伙。
  真是不叫人省心。
  再顾不得什么,他起身去了竹林。才刚踏进门里,本以为会看到一片狼藉,却见自己心爱的翠竹好端端地立在那里。一片皎洁的月色下,薄薄的轻纱缓缓覆在竹林之上。点点萤火虫穿梭其中,更添几分幽静。
  十王微微松了口气,正待离去,不料从天而降一滴雨水掉落在他的头上。他有些疑惑地摸了摸脑袋,抬眸看去,这才发现景元躺在一根稍稍弯曲的竹子上,正拎着坛酒往嘴里倒。些许酒水顺着他的唇边滴落,险些滴入十王的眼睛里。
  他往旁边避开,不轻不重地在竹子上拍了一掌。竹子剧烈摇晃了下,险些将景元给震下来。景元嗤笑一声,换了根竹子继续躺着。
  十王实在看不得竹子弯成现在这个弧度,又是一掌拍来。景元也不恼,便又换了根竹子。
  如此,十王拍,景元换。不知持续了多长时间,十王才终于停了下来。景元依旧怡然自得,脸不红气不喘。只是些许银发散开了些,在半空中微微飘着,平添几分俊逸。
  “景元,你快些下来。”十王催促道。
  “早如此说,我不就下来了。”景元将酒坛托在掌中,翻身跃下。他将酒坛往前一送,唇角扬了起来:“喝不喝?不用谢我,从竹林下挖出来的。”
  十王接过酒坛,掂了掂,里面已经不剩多少了。他无奈叹息一声道:“你倒好意思说出口。”稍微停顿了会儿,又问道:“你来找我何事?”
  “占个位子,观看热闹。”景元双手环胸,依靠在旁边的竹子上,挑衅道:“看你过得快不快乐,买个烟花庆祝一下。”
  十王真想将酒坛子扣在他的脑袋上,但他不想浪费了自己深埋多年的酒,便只是想了想,没有付诸实践。头脑稍微冷静一下后,他道:“你如今全都知道了不成?可是有无告诉你的?”
  “你说的哪一件事情?”景元懒洋洋地抬眸,语气有些欠揍。
  “……”十王忍了忍,“罢了,无事。”他往自己埋酒的地方走去,发现二十坛酒悉数被景元挖出来了,端庄整齐地摆在一旁,然而——
  却都是空的。
  十王有些不敢置信,每个坛子都拎起来晃了晃。直到真的确定真的一滴也不剩的时候,他才抬头缓缓看向景元,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轻轻开口:“你的胃口倒是大得很。”
  “近来有钟离作伴,酒量见涨。”景元慵懒地舒展了下身体,惬意道:“二十坛酒下肚,未见有任何晕眩的症状。反倒精神越发清醒,许多从来不曾想明白的事情都有了些许眉目。”
  听景元话中有话,十王也没了脾气。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罢了,你喝便喝了罢。若是不够,我再酿上几坛。”想了想,他补充道:“只留给你喝。”
  “也不给尘冥喝吗?”景元懒懒地打了个哈欠,状似无意间问道。
  “他若想喝也可来喝。”
  “哦。”景元缓缓拖长了声音,他又打了个哈欠,眼睛有些迷离,“元帅呢?”
  这句话有些歧义,不知是问的也给元帅喝酒还是问的元帅身在何处。
  “……元帅若是想喝,我岂能拦着。”
  相顾无言片刻。
  景元也搜刮不出别的话来说了,便道:“我走了,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罢。”
  腔调拖得十分缱倦。
  十王都觉得身上生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面无表情道:“回去找你家先生去吧,小心给尘冥挖走了。”
  景元本来都要转身走了,听到这话脚步顿了下,回身道:“你和尘冥都打的这个算盘,怎么好意思去说他。”
  十王没有半分心理负担,直接将尘冥卖了:“他出的主意。”
  景元反问道:“你难道没有在旁出谋划策?”
  十王握拳在唇边,轻轻咳了一声。
  景元笑出了声:“一个两个都这样,你们若有难处,书信一封,我们又岂会袖手旁观。钟离也不是吝啬之人,该帮的忙他自然会帮。简简单单几句话的事情,偏要如此拐弯抹角将我们骗来虚陵。”
  十王神色严肃:“景元,你酒喝多了,该回去歇息了。”
  “是,我的酒确实喝得多了些。”景元爽快地承认了,“其余四位将军怕是也不知晓此事。若不是我和钟离一道来了虚陵,此时怕是也被蒙在鼓里。”
  十王没有说话,似是默认。
  “仔细想来,先前你来我神策府时,话里话外都是钟离。若非我提及要一道而来,你怕是也不会让我知晓此事。”
  “此事事关重大,知道的人愈少愈好。”十王面不改色。
  “愈少愈好……”景元喃喃地重复了下这四个字,继而徐徐绽开笑容:“莫非帝弓七天将也包含在内吗?”
  十王不说话了。
  景元再次笑出了声:“你和尘冥的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先是让飞霄与炎老一道来罗浮,造成一种元帅不信任罗浮的假象。后又因钟离身在罗浮,你让灵砂和冱渊君等持明龙尊接连试探。好似你们揪着钟离不放,偏要讨个说法般。但如今却是尘冥要挖我的墙角,对钟离不但没有任何芥蒂,反倒颇为信任。甚至连钟离击晕了阎世罗,也找借口为其开脱。若说是为了元帅不追责,但也颇为奇怪。”
  十王双手负在身后,话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他也没有隐瞒的必要了,便道:“哪里奇怪?”
  “阎世罗此人口口声声说是元帅派来的人,但钟离却在他的眸子里没有窥得任何有关元帅的信息。难道元帅身边之人,会对元帅一无所知,甚至连样貌容颜这等最为基本的信息都不知道吗?”
  “或许阎世罗只是信口雌黄而已。”
  “既然是信口雌黄之人,尘冥为何会留他在府中。”
  十王道:“他先前是我的一个分身,此举不过是尘冥看在我的份儿上,多番照顾他罢了。”
  “原是如此。”景元道:“阎世罗的事情暂且搁置在一旁,虚陵随处可见的迷雾究竟为何?”
  “……”十王道:“看惯了虚无缥缈的景色,来些耳目一新的东西,有何不可?”
  “所谓的耳目一新,便是模糊视野?”景元道:“你的审美倒是独树一帜。”
  十王已经有些不耐:“说完了吗。”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景元虽然心中已然明白了几分,但还是问道:“你们处心积虑安排这一切,究竟目的何在?”
  “横竖你与钟离都不会吃亏。”十王道:“你心中的那个答案是正确的,我并不想说出口。”
  “如此难以启齿?”
  “景元,我并不觉得我所做之事有何问题。”十王道:“至于那个阎世罗,你们想如何处理就如何处理。反正日后,也不该是我应操心的问题。”
  “推卸自己的责任。”景元道:“难道不叫有何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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