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仿佛是在印证这句话一般,海水沸腾起来,像是煮沸用来泡茶的开水般,拍打着海岸。方才还泛着蓝色的天空此刻变得有些濯黑,仿佛下一秒就会沁出墨汁一般。
  远远地,海天交接之际,出现了一个着黄色肩甲,内里白衣的男子。头顶右侧的龙角以及尖且细的耳朵显示着他持明的身份,额心刻有一个黄绿色的菱形印记。
  那人踏着海浪而来,步伐平稳。见到岸上的钟离时,神情似乎惊讶了一瞬。但随即恢复正常,继续朝钟离这边走来。
  钟离有些肃严的面庞上微微出现了一丝笑意。他并未停留在岸边静待那人,反而踏着海岸往丹鼎司走去。
  他走到一棵巨大的枫树下,风徐徐吹来,火红色的枫叶唰唰作响。周遭的丰饶孽物虎视眈眈,却碍于钟离的实力不敢上前。只能趴在地上静静蛰伏,待钟离意志松懈,便冲将出去,一口咬断脖子。
  钟离仿佛对暗处的危险视而不见,如此险境,居然还有心情化出一把二胡。只待那人过来,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便左手按着琴弦,一抬一放,右手拿着弓,轻拉慢推。
  一首悲凉的曲子便从指间流露出来,那弓仿佛拉在人的心弦上,叫人阵阵发颤,声声落泪。起初那人还毫不在意地将就听着,后来察觉到不对,才心生警惕,遮蔽耳目。
  钟离一曲拉完,那人逮着机会,冷声问道:“你不是丹恒,亦非丹枫,你究竟是谁?”
  钟离并未看他,平静的语气不掺杂任何感情:“询问别人名字时,自当先自报家门。莫非,褪鳞重生之后,长老记起前生种种,却唯独忘记了礼义廉耻?”
  “你……”
  那人似乎没想到钟离如此强势,一瞬间便想到了前任饮月龙尊丹枫。果然,长着这张脸的,对着他们这些老家伙,口中不会有什么好话。
  但此番话虽然叫人不舒服,却也在理。那人硬邦邦地吐出四个字:“龙师涛然。”
  钟离听了,收了二胡站起身来。唇角噙着笑意,“我原是被景元诓骗了,原来持明龙师也不尽然是些腐朽的老家伙,还有您这么一号青年才俊。”
  这话表面上听着像是夸人,但语气听起来却是讽刺至极。虽然涛然来的时候也没有抱希望这人能说什么好话,但一上来就如此咄咄逼人,针锋相对,丝毫不留情面,倒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其实他对面前这人的身份早有猜想,前几日神策府里来了一位名叫钟离的客卿,定是眼前此人。只是传言里此人平易近人,为人平和,温润如玉,整日游手好闲,出门赊账,做的也只是一些遛鸟赏花品鉴古玩的闲散事情。
  今日一见,才知所传有误。什么仙舟闲散人员,什么不务正业,什么出门赊账,全都是假的。只有面前这个说话不留情面,言词激烈,咄咄逼人的形象,才是此人的本来面目。
  思及景元最喜欢的制衡之术,涛然不由得计上心头,挑拨道:“钟离先生如此精明强干,不知将军知晓了,是会对先生委以重任还是处处提防呢?”
  钟离一眼看穿涛然的用意,故作为难:“不知长老有何高见呢?”
  涛然一惊。此番挑拨离间之术,聪明之人不会看不出来。其实他早已做好被一眼道破的准备,不想眼前这位先生却意外地上当了。是将计就计,还是自己对这个名叫钟离的年轻人过分高估了呢。
  一时之间,涛然有些判断不准钟离的想法,便道:“先生此言何意?”
  钟离却轻轻叹了口气:“长老有所不知,我其实并非被景元请进府的。是他以在下小友的性命相要挟,将我诓骗入府。其实,他从未真正信任过我,只是将我视作可以随意差遣的侍从。”
  涛然听得一愣一愣的,有些没缓过神来,他试探道:“先生何以沦落至此?”
  钟离却又是叹了口气:“在下的故乡被一颗陨石击中,我受此大难,流浪到此。虽勉强保住性命,但难以温饱。天寒冻日,我无处可去。”
  这番言辞情真意切,涛然却仍有怀疑:“不知先生口中的小友为何人?”
  “无名客是也。”钟离再三叹气:“故乡被击中之时,我与小友走失了。如今在仙舟重逢,乃是意外之喜。不想,小友却被将军的美貌所迷惑,不仅甘当奇兵,为其出生入死,甚至唯恐景元失去丹恒后心灰意冷,终日酗酒,郁郁寡欢,故将我留至仙舟,为其排忧解难。”
  涛然想起方才那个跟在丹恒身边的灰发少女,之前听人来报,精神状态似乎确实不大稳定。经常毁坏仙舟上的瓶瓶罐罐不说,有时还对着他们胡言乱语。
  钟离见涛然似有所动,便再接再厉。只见他面露悲伤,眼中悲戚:“小友识人不清,我也被她连累至此。景元这厮,伪君子是也。”末了,神情又变得坚毅一些:“若是他日景元落至我之手,必百倍奉还。”
  这番真假参半的言辞,涛然从一开始的不信,到半信半疑,再到全然信服。他早已看不惯景元,身为罗浮将军,却对持明人口的日益减少视而不见。口中尽是些仁义道德,却从未为持明思虑半分。
  涛然眼中的狠厉一闪而过,却尽数被钟离捕捉而去。钟离垂下眼眸,恰到好处地掩去一丝眼底的笑意。
  涛然浑然不知,只道自己与钟离惺惺相惜。他的神情恭敬了几分,“如果我有法子让先生离开神策府,不知先生可愿一试?”
  “洗耳恭听。”
  钟离化出一方桌椅坐下,邀请涛然也一同入坐。在外人看来,两人相谈甚欢。
  躲在拐角处的年轻骁卫将这一切尽收眼底。扣着墙壁的手指越发用力,指节泛出青白色。他紧紧地咬着下唇,眼泪停留在眼眶中,似乎对眼前的一切难以置信。然而,事实就摆在眼前。最终,他将手放在了腰间的佩剑上。
  第13章 先生倒是把真心话都说出来了
  丹鼎司。
  钟离与涛然相对而坐,推杯助盏之间,涛然听闻钟离已经六千余岁,而且真身乃是一条岩龙后,喜胜过望,更觉得将钟离拉拢过来乃是明智之举。
  钟离如何看不出涛然的真实意图。无非是持明族内人口日益减少,四处求解无门,病急乱投医盯上自己罢了。
  就算自己无法解决人口凋敝的问题,也能借着自己被景元使点儿绊子,让景元自顾不暇,无法顾及到持明龙师的小动作。
  可惜,持明族内人口凋敝已然成定局,【不朽】究竟是永存不灭还是永垂不朽呢?显然,龙师长老们认定是前者。
  钟离抿了下唇角,不动声色地喝着茶,搭在桌子上的手不住地敲着食指,对涛然的话不置可否。
  一番激言壮语之后,与涛然分别,钟离独自回去。对身后的暗流涌动早有察觉,只是装作不曾留意的样子,离开了丹鼎司。
  辗转来到长乐天,可身后那人还是跟得有些紧,钟离不禁猜想。原以为是涛然对他产生了怀疑,才命旁人跟随。不成想,竟是他高估了这厮。只是,如若不是涛然的话,身后跟着的这人又是谁呢。
  钟离七拐八拐,进了一条小巷。
  彦卿起初还有些怀疑,难道先生发现了自己不成。但眼下容不得思索,若不及时跟上去,不知道先生会做些什么对将军不利的事情。
  少年心一横,索性跟了上去。然而抬眼再看,哪里还有钟离的半分身影。彦卿心生疑惑,然而很快便发现了不对劲儿,急忙回身。
  却见方才还在前面悠闲自在的钟离先生,此刻就在眼前。彦卿心里一惊,但随即安定下来。如今对不起将军的是先生,该感到愧疚的是他才是。
  虽然自己偷偷尾随有些不光彩,但若是先生背叛了将军,那便不是将军的客人,也谈不上什么光彩不光彩了。
  与彦卿预想到的一样,钟离确实有几分尴尬。但眼下也无法解释,只能回神策府问景元拿个主意了。
  毕竟这是景元的弟子,要刨根问底,要撒泼打滚,都得是他担着。
  思及此处,钟离的心情顿时愉悦了几分。他抱着胳膊,脸上全无半分被发现的尴尬,只是笑了一声:“原以为是涛然不信我,不成想是将军不信我。”
  彦卿摇了摇头:“先生辜负将军的一番信任,如今却倒打一耙。”少年的脸上带着悲伤,眼眶中隐有泪珠闪动:“先生,将军如此厚待你,你怎可背叛将军?”
  “厚待?背叛?”钟离瞧见彦卿脸上的失望,心中一痛,有些不忍心再说了。但既然到了这个地步,也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彦卿,你摸着心口自问,景元当真信我吗?”
  “当然!”彦卿有些激动,“先生在仙舟无落脚之处,将军请先生神策府居住。先生在街市到处赊下账单,将军也一并批了。还有先生经常在府中弹琴,扰了将军美梦,将军也从未说些什么。甚至……”
  少年越说越激动,握住剑的手也忍不住微微发抖。
  “甚至什么?”钟离好整以暇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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