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7章
东边天际泛起鱼肚白,关外沙丘上零星立着几杆断旗,在晨风里轻轻摇晃,像是阵亡者未及收回的手。
……
三千玄甲军一路开拔,一路畅通无阻。
他们出了嘉峪关,继续往冀州行进,路过菩提城之时,菩提城却城门紧闭。
刺骨的寒风风裹着碎雪扑在玄甲上,李元胜的白须凝着冰碴,每说一个字都似在嚼碎琉璃。
菩提城箭楼檐角的铜铃早被摘去,空留十二道铁钩在风里摇晃,像极了楚云轩悬在登仙楼的十二盏人皮灯笼。
"开城门!"
李书珩高举虎符,青铜螭纹映着残阳,折出森冷寒芒。
城头守将忽举铜镜,蟠龙纹镜框将夕照聚成利刃,直刺人眼。
李书珩以臂遮目,却还是从指缝间窥见铜镜边缘刻着的蟠龙纹——那是御用之物。
"圣谕!"
守将的嗓音被朔风撕成碎片,"冀州玄甲军擅离驻地,自立朝廷,反心昭彰,就地正法……"
伴随着守将的喊声,鲜卑人的战鼓已震得地动山摇。
原来那日嘉峪关上的节节败退不过是权宜之计,他们竟还有后手。
如今他们兵力不足,之前又经历苦战,此时围剿,事半功倍。
想通了其中关窍,李元胜仰天大笑,笑声中带着铁锈味:"好个回马枪!"
李元胜话音刚落,陆羽的连弩破空而至,箭簇撞在铜镜上迸出蓝火。
少年参将的吼声混着马蹄声冲阵而来:"王爷!末将愿为先锋!"
"允!传令!后军变前……"
李元胜话音未落,山巅传来闷雷般的轰鸣。
积雪裹挟着巨石倾泻而下,将玄甲军截成三段。
鲜卑人的狼头旗从雪雾中显现,箭雨裹着硫磺火球扑面而来。
"结龟甲阵!"
李元胜横槊立马,溅起的血花在雪地上绽开红梅。
李书珩则挥剑劈开流矢,突然瞥见敌阵中闪过元夏金帐卫的弯刀寒光。
他心头剧震,终于明白这场伏击远比想象中凶险。
之前他们在嘉峪关外三十里处遇见突厥游骑,那些蛮子竟列阵相迎,仿佛早知他们的行军路线。
……
与此同时,苏珏踩着半融的积雪走过瓮城,甲胄上凝结的血珠随着步伐簌簌坠落。
他弯腰拾起一面残破的玄色军旗,指尖抚过"李"字绣纹时,远处传来马蹄踏碎薄冰的脆响。
"还剩三处粮仓。"
李明月翻身下马,暗红披风扫过遍地箭簇。
他摘下护臂时露出腕间青紫勒痕,那是白日里拽住惊马缰绳时留下的。
两人在城头对视一眼,暮色里同时伸手去接军士递来的名册,指尖相触时又各自错开半寸。
三更梆子响过第五声,苏珏猛然从行军榻上坐起。
冷汗浸透的中衣紧贴脊背,掌心还残留着梦中的触感——李书珩的银甲碎成满地星子,菩提城护城河的水漫过李元胜战靴上的云纹。
他踉跄着扑到铜盆前,喉间翻涌的血腥气随着月光泼洒在地,暗红斑痕竟与之前观星时见到的荧惑犯心宿之象如出一辙。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值夜亲卫举着火把追出来,苏珏已经策马穿过中军营帐。
雪粒扑打在脸上化作细密银针,他攥着缰绳的手指骨节发白,眼前不断闪过梦中的情景。
又是一场悲剧,他知道,这是上天给他的启示。
军帐帘幕突然自内掀开,李明月提着雁翎刀疾步而出。
他发间有些散乱,显然是仓促起身,肩头还沾着半片未化的雪花。
梦,又是梦,他也梦到了菩提城。
两人在十步之遥同时勒住脚步,月光将他们的影子钉在雪地上,李明月率先开口,“待一切结束,立刻拔营。"
李明月的刀鞘叩在冻土上,惊起栖在辕门旗杆的寒鸦。
只此一句,苏珏便什么都明白了。
历史好似一场轮回,他们不过是其中的微茫罢了。
“是,侯爷。”
“苏先生,早些休息。”
李明月转身时披风扫过苏珏染血的袖口,低声补了句:"苏先生,我让军医备了参片。"
……
嘉峪关的城墙在暮色中泛着诡异的青灰色。
李书珩抹了把脸上的血污,发现指缝间黏着的不知是脑浆还是碎肉。
三日,整整三日,他们像困兽般被锁在这座菩提孤城。
苦战三日,李书珩的左臂已缠满浸血的麻布。
箭垛浸透了残阳,李元胜的白虹枪在城砖上拖出火星,枪尖挂着的狼头旗残片在朔风里猎猎作响。
李书珩的玄铁护腕也裂了三道纹,渗出的血水凝成冰棱,随挥枪动作簌簌坠地,砸在鲜卑百夫长爆裂的眼眶里。
"黄石!换锥形阵!"
李书珩的吼声混着金铁相击的锐响。
他反手劈开鲜卑重骑的青铜面甲,剑锋卡在颧骨处时,瞥见东南角楼腾起的黑烟,陆明正用牙咬着引火绳,十指血肉模糊地攀在云梯上。
三日前他舍不得吃的海棠酥还在甲缝里发硬,此刻却被硫磺火球烤得焦糊。
如此情势下,陆明却突然想起自己及冠那日,师傅用剑柄轻敲他护心镜说的话:"守城如烹小鲜,急不得。"
陆明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污,继续往云梯上攀。
只要破了这城门,他们便不再是困兽。
子夜雪霰突至,鲜卑人的龟甲阵碾过护城河冰面。
李元胜立在望楼残骸间,银须结满霜花,手中令旗已撕成布条。
他望着城下如蚁群般涌来的敌军,忽然朗笑:"珩儿,还记得王府里的那只鹤吗?"
李书珩挥剑斩落攀城敌兵,血珠溅在李元胜战袍的蟠龙纹上:"记得,父亲说过,鹤颈虽曲,志在青云。"
话音未落,西北角传来裂帛之音——黄石的锥形阵终于撕开道缺口。
"玄甲军!随我——"
黄石的嘶吼被十二支鸣镍箭截断,白缨枪贯入第五具重甲,他的膝甲突然迸裂,箭雨如蝗虫般钉穿他后背。
最后的火折子脱手坠入壕沟。
轰隆一声,脚下的壕沟迅速坍塌,暂时截断了鲜卑人的进攻。
意识归于混沌之前,黄石突然郎声大笑。
能与王爷并肩作战,共创太平,这辈子,值了!
……
紫宸殿的青铜鹤炉吐出袅袅青烟。
即便长安城外各路兵马虎视眈眈,却莫名保持着和谐。
是以,宫城内依旧歌舞升平。
三更酒醒,楚云轩指尖划过密报上的"菩提困兽"四字,朱砂折痕渗进掌纹,恍惚是二十年前父亲的血渍。
“妙,真是妙极了!”
伴随着林宸的琴音,菩提城下第七次冲锋的号角撕裂黎明。
陆明攥着断弓缩在箭楼死角,耳边尽是王爷粗重的喘息。
李书珩的玄铁甲裂如龟纹,左肩箭伤处翻卷的皮肉已凝成紫黑色。
鲜卑重骑的青铜鬼面在晨光中连成森冷铁壁,为首的将领高举鎏金狼头旗。
正是蛰伏已久的可频善奇,他终于等到了这一天,言语中皆是即将大仇得报的兴奋。
"今日就是你们李家的死期!"
“那就试试看!二十年前你就是我的手下败将,如今也胜不过我!”
闻言,李元胜纵身跃下城墙迎战,白虹枪贯透三面重盾。
晨光于菩提城外泼洒,玄甲军的铁鳞甲还映着残月寒芒。
陆明咬断半截引火绳,铁锈混着血腥在齿间爆开。
城墙上滚油泼下来,他侧脸贴在云梯横木上,右耳垂燎起一串血泡。
"第七架了……"
喉咙里滚出含混的呓语,血水顺着云梯凹槽往下淌。十指早露出森森白骨,却仍死死抠着结冰的梯阶。
城头羯鼓骤响,他仰头望见敌将举起了黑檀弩。
右肩被狼牙箭穿透,陆明竟笑出声。
箭杆带着倒刺撕开皮肉,他借着剧痛狠拽引火绳。城墙上燃起幽蓝火线,像条毒蛇蜿蜒着噬向铁闸绞盘。
"啊——"
嘶吼撞碎在第二支箭镞上。
五尺铁翎贯穿琵琶骨,将他钉在夯土城墙。
血顺着箭杆上的狼首纹滴落,在青砖上绽开朵朵红梅。
陆明下颌抵着箭尾,看自己悬在离地三丈的虚空,像面残破的战旗。
李元胜在城楼下勒马,望见那具躯体突然剧烈震颤。
第三支箭自后心贯入,陆明竟借着冲力向前扑出半尺,生生将箭杆折在墙缝里。
火星此时已爬上绞盘铁链,烧得铁闸发出垂死的呻吟。
"破门!"
李书珩的吼声混着铁蹄轰鸣。
陆明被钉穿的肩骨发出脆响,他最后望了眼烧红的夜空,用尽气力将引火绳缠上箭杆。
火舌舔上他的脊背,陆明想起自己出征前在菩提寺求的签——下下签,如今血已经浸透了签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