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7章
就在如此情势之下, 楚云轩病了。
是夜, 长安宫城里, 夜色已深。
白日里的繁华都化作春日里的冷寂。
中贵人灵均转头轻声道:“陛下歇息了,你们下去吧。”
新来的内侍巴不得这一声命令,轻轻放下手中刚燃起安神香的博山炉, 拱着手毕恭毕敬地往后退了几步, 一溜烟窜了出去。
中贵人灵均唇角勾了勾,垂下眼,无声叹息。
如今除了他,怕是谁都不愿在喜怒无常, 哀乐不定的陛下身边多待半刻。
守了一柱香的功夫,中贵人灵均支着头歪在塌旁, 看着香炉浮出的阵阵青烟不受任何桎梏, 结成丝, 揉成团, 消失在半空中, 只留下阵阵香味, 助塌上之人安枕。
他抚了抚露在锦衾外那双修长苍白的手, 无声说道:“长命百岁, 陛下。”
之后, 中贵人灵均将头枕在楚云轩手旁,沉沉睡去。
殿外风紧,木窗被吹得吱呀作响。
楚云轩眼睫微颤,连日缠绵的病让他连抬手的力气都被剥夺。
他睁开眼,黑沉沉的眼珠在殿内转了一圈,落在中贵人灵均的身上。
看着手旁沉睡的人,楚云轩眼神复杂。
一直以来,他收到过不知多少奏报——中贵人灵均倚仗圣恩,收受贿赂,大肆敛财。
每一次,他都是一笑置之,并不理睬。
寡人的灵均小时候苦怕了,不过是爱些金银珠宝,那些人送得,寡人的灵均怎么就收不得?
看灵均高兴,楚云轩也乐得随他去,不过是些金银器皿,若他想,楚云轩什么不能为他寻来。
可灵均从未开口求过寡人什么,即便寡人的宫里有那么多人,梓潼,南仪,慕容,可灵均有时甚至会劝寡人雨露均沾。
楚云轩内心恼他这般态度,总想发了狠的折腾他,每每到了最后,他眼含着泪看寡人,寡人就舍不得了。
这是寡人的灵均呀,眼里只有寡人的灵均……
那些年,寡人恨极了北燕,恨极了燕氏,是他们让寡人家破人亡。
北燕国破的那天,寡人抱着灵均久久不能入眠,他转过身问寡人,陛下是不是想到从前的事了。
寡人没说话,灵均动了动,寡人不知他想做什么,由着他从寡人怀中挣脱。
夜晚殿中灯光有些昏暗,寡人看着灵均撑着胳膊坐了起来,长发扫过寡人的侧脸。
他低头吻了下了,一点点从眉眼到唇角,最后停在寡人的胸膛上,之后灵均枕在寡人怀里,双臂张开虚虚的搂住寡人。
寡人知道,灵均这是心疼寡人。
说来可笑,寡人贵为天子,居然会有人心疼寡人,可寡人贵为天子也只有寡人的灵均心疼花寡人……
那次是灵均第一次主动吻寡人,寡人也觉得新奇。
虽然灵均从来没拒绝过寡人,却也没像外人说的那般引诱于寡人。
他在寡人面前总是那么……那么乖顺,可总少了些什么……
此时,外殿一声巨响,器皿碎裂声惊起了中贵人灵均。
楚云轩迅速阖眼,等中贵人灵均轻手轻脚摸回来时再缓缓睁开。
两人视线交汇,中贵人忙安抚道:“北风吹开了连廊的窗子,砸了外殿桌上的青瓷花樽,陛下莫怕。”
楚云轩缓缓起身,应了一声,随口问:“这么大的风,明儿下雪吗?”
中贵人灵均一边笑说:“陛下,现在是春日了,大约不会下雪了。”一边取了塌边小几上的温水奉给楚云轩。
楚云轩躺了大半日水米未进,口内干渴,他端起茶一饮而尽道:“都说瑞雪兆丰年,寡人倒是盼着现在能多下几场,来年我西楚百姓仓禀殷实,顺便……”
他恨恨咬牙:“顺便最好冻死那些心怀谋逆之人,让他们下去好好服侍寡人的父王母后。”
说完几句话,楚云轩竟气喘不已。
中贵人灵均跪在楚云轩面前,安抚性地摩挲着他的腿,劝慰道:“陛下不急,事缓则圆,平阳侯半月前于北境凯旋,先让他嚣张几日。他们李家是为陛下打天下的,是没资格守天下的,这天下终究是陛下的天下。”
“没错,这天下终究是寡人的天下,即便青州边境受元夏侵扰,寡人也不是非李家不可。”
“那陛下的意思是?”
“还是让平阳侯去,但押送粮草一事,寡人会让林相负责。”
“陛下英明。”
闻言,楚云轩眯了眯眼,道:“天还早呢,你上来替寡人暖暖床。”
二人躺下,中贵人白皙的指尖在楚云轩胸口打转,勾着楚云轩的寝衣在指间相捻。
楚云轩突然开口:“寡人梦到慕容清了。”
中贵人灵均心内一沉,犹豫道:“陛下与慕容大人……毕竟君臣一场。”
楚云轩轻笑:“什么君臣,他不过是寡人的一个玩物,与道边野狗并无不同,寡人给了他那么多的殊荣,已经是天恩浩荡了。”
兰台令慕容清,忧惧过度,因疾而崩。帝深念,念其君臣之情,先以公侯之礼下葬,后又封以后位,天下皆知。
“陛下圣明。”
楚云轩大笑,埋头咬了一口中贵人灵均的耳垂,吹气道:“待百年以后,母后定会赐你一杯瑶池仙酿。”
一抹绯红掠过中贵人双颊,中贵人灵均用鼻尖蹭了蹭楚云轩,温柔开口:“奴婢不要什么瑶池仙酿,只求陛下朝暮安康。”
床头悬着一柄帝王剑,楚云轩笑着拥住怀内温香软玉,眼神冷冷锁住剑身,语气轻快:“会的。”
灯烛映着剑刃的冷光,冷光里幽幽的一双凤眼,翻滚着阴鸷。
冀州王府里,李书珩不疾不徐地擦着剑。
一路急行的李明月也终于回到了王府。
刚入冀州时,夕阳西下,正是大街上行人最少的时候。
慢慢靠近那座早已沉淀在记忆里的王府。
威严的,温暖的,远远望着,王府不再是那许多年里日日荒凉最后只供凭吊的遗迹,李明月的心上划过热流切,一步一步认真又谨慎的靠近。
夜色朦胧,枝丫轻颤。
王府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是李明月记忆中的模样。
人也是如此。
近乡情怯,李明月就要不顾一切的冲到李书珩面前去。
恍惚中,那久远而熟悉的笑言一声声传过来。
不用怀疑了,是他的兄长。
真的不用怀疑了,是曾经鲜活的他们。
李明月心底流淌过的泪水和感激,却不敢深想,生怕这只是一个终会破碎的幻梦。
许久,李书珩察觉到李明月的动作,抬头向他看了过来。
“明月,你怎么现在回来了?”
李书珩有一丝的惊诧,却又心怀喜悦。
“我,我……”
李明月一时说不出话来,对上李书珩那双满含的悲悯的眼睛,轻轻点了点头,默默看着李书珩一步一步走到时光的这一头。
“北境结束,我想着父母和兄长,就提前回来了……”
多少思念的话在唇边滚过几轮,李明月终究还是没说出那一番“惊天动地”的“重生”之语。
“也好,这有一封密信,刚刚林丞相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明月,你来看看。”
李书珩没多说什么,只默默递给李明月一封密信,李明月略带疑惑的接过打开:
“冀州王亲启,陛下已有意平阳侯出征青州,林某负责粮草。然青州之地粮草告急,只余半年口粮,望平阳侯速速平复边境,回朝复命。”
李明月狠狠摔下手中密信,对主座上的李书珩说道:“好鬼的林宸,舞文弄字的怎么不去瓦子里说书?只提复命不提与元夏输赢,怎么打?难道让我空耗着粮草?怕是大军一回营开拔,陛下的杀头令就到了!”
李书珩仍是不语,李明月怒火更甚,一字一句道:“兄长,咱们就这么忍着?若是与元夏输了,让陛下寻由头治起罪来,那时可就完全被动了。若是平不了这次战事,不如筹谋后路,火烧粮仓,将林宸一起拉下水,按个监管粮草不力之罪,我冀州军也正好借粮草不足班师回朝。”
李书珩“咣当”一声将剑掷于桌上,面色淡然:“明月,你能想到的,陛下也能想到。”
他瞅了瞅外头天色道:“昨日下雨了吧。”
“下雨了。”
闻言,李书珩随即冷笑一声:“春日温暖,又逢阵雨,粮草腐坏在所难免,就是丢他个十石八石想必也能平了官中的账。”
军中上上下下数万张嘴,总会有人想要多吃几口,兼之上下疏通打点,余下的粮草大抵未必能撑到战事结束。
想通其中关窍,李明月沉思良久露出一丝笑意道:“是啊,就算没有人祸还有天灾。而且按理来说,四万对十万,敌众我寡。那元夏将城门一关,高枕无忧地拖着,打定主意要耗尽我军储备。”
他轻敲桌案,双目微阖。
“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元夏仗着地势险峻人多势众要拖,那咱们便顺着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