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5章
苏珏将刻好祈愿的龟甲放到楚越的手上,楚越将其举过头顶,恭恭敬敬伏地向宗庙中供奉的牌位行过大礼,并将龟甲投入旺盛的火焰当中。
金石刻骨,镌我肺腑;椒兰为媒,诉我戚悲。
龟甲哔哔驳驳在火中爆裂,香草焚烧升腾起飘渺馥郁的烟雾,丝丝缕缕流散开去,仿佛冥冥中有一双无形的手拨动零落错乱的心弦。
苏珏不语,只是一眨不眨地看着这丛活泼跃动的焰光,那乱舞的火舌肆意盛开,如同妖异诡谲的鬼魅,又似浓郁得化不开的血泪,灼热地舔舐着他的眼睛。
苏珏感到细小的灼痛扎在他瞳仁上,汩汩热流不由自主地涌向眼眶。
一只温暖的手掌轻轻抚上了他的双眼。
“别看,十三,别看了。”
楚越的声音轻柔而坚定,一如方才他深陷战场,血泪成河,白骨成堆。
她不染纤尘,匆匆而来,穿过大半个战场,穿过混乱不堪的人群和酷烈惨绝的屠杀,如天坠飞星般奔赴他的身侧。
那时,她也是这样用温热的手掌覆上他的眼睛,说:“别看,十三,不要看。”
黑暗温暖地拥抱星辰,他的泪水簌簌而落。
可是,阿越,你还在看,不是吗?
楚越用她不够宽大的手掌温暖地遮住他的眼睛,想为他筑起梦幻般的高墙,阻隔外界的严酷与风霜,也遮住这个世界森冷无情的真相。
可是,她遮得住那些残肢断臂血流漂杵的惨状,却遮不住那些生灵垂死时凄厉哀绝的悲鸣,遮不住铮铮不屈的冤魂,在西楚王朝的断壁残垣上刻下怨毒的诅咒。
罪恶以正义为名在馥郁甜馨中糜烂蚀骨。丝竹管弦之下回荡着夜夜不息的哀嚎恸哭。
许多年后,苏珏站在王道之师的最前方遥望那座巍峨森然的登仙楼,才忽然意识到,其实命运早已在他未曾注意的时候,自那些峥嵘岁月的一角,悄悄探出了狰狞的侧脸。
可是此刻,尚未察觉到一切的他只是终于放松了紧绷的双肩,借力一般轻轻向后靠在了楚越身上,仿佛能够从与她相触的位置,汲取让自己坚定意志的力量。
苏珏轻轻抚上自己的胸口,那衣襟里掩着一颗千疮百孔的心。
它所沾上的血迹没人能够看见,却终究在不为人知的缝隙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浅褐痕迹。
芝兰焚香的青烟袅袅而上,寄托着苏珏一心实现的夙愿,在殿宇精致绝伦的雕梁间盘桓游荡,却始终抵达不了白日青霄。
……
而与此同时,千里之外。
炎炎烈日下的冀州欣欣向荣,有修长雪白的马蹄与黑色长靴踏上城东的道路。
马儿们不安分地低头啃食路边初生的绿芽,又被一只修长莹润的手温柔地拉过缰绳。
身长玉立的李书珩抬起头,迎着云开雾散后的煦光,眺向湛蓝如洗的晴空。
晨时的薄雾悄无声息地融成沾衣欲湿的微雨,新燕扇动着翅膀扑棱棱飞向蓝天。
它用尖挑的燕尾剪开千山万岭的青翠,纤长的桃枝上钻出青涩的桃实。
它揭起田垄上浓重的笼纱,秧苗迎风招展,黝黑的笑容绽放在农人沟壑纵横的面颊上。
它沿着叮铃作响的溪流呢喃啾鸣,直至衔起地上的绿枝,才飞快地穿过波光柳色,从慌忙闪躲的行人头顶掠过。
李书珩抚着自己险些被打乱的发髻直起身来,一脸温柔地回看那远去的鸟影,他身旁的白色骏马也咧开嘴打了个响鼻,圆溜溜的眼睛里透出了生动的嘲笑。
他低头无奈地拍打身上新裁的衣衫,重新抖了抖金线密织的衣领,霎时间又是一位气质高华的世家公子,自云雾飘渺中穿花拂柳而来。
他步履轻快,行色从容,仿佛是想要细细感触这万物可爱的夏日一般。
他亦不曾驾马游荡,而是牵着马穿过绿意盎然的曲径,来到人群熙攘的人间。
盛夏炎热之后,沉默了一段时间的人群仿佛雨后春笋般一堆一堆地冒了出来。
冀州城内外往来的队列川流不息,进粮米肉菜的、运柴薪的、送瓶罐用品的络绎不绝,好一派繁华忙碌的景象。
驮粮运米的民夫队喊着号子,路旁试图兜售的小贩大声吆喝,押运军需的军士和巡营的士卒在他经过时纷纷低头行礼,“世子”的称呼不绝于耳。
他一一点头示意,步伐不停,直向着营地的大门走去。
但今日的军营好像格外热闹,入口处堵上了长长的负重车马,通过得极为缓慢,连李书珩自己都一时不得过去。
他拍了拍门口检查的士卒肩膀,随手止住了其问安,开口询问道:“怎么回事?如何来了这么多车马?”
士卒恭敬答道:“启禀世子,这些都是各郡县而来的信使,有的之前被大雨阻在了路上,如今雨季一过,天气转凉,便撞在一块来了。”
“各郡县的都有吗?”李书珩点看着队伍,冀州三十六郡县都在队伍之中
不过,怎么多了一个。
李书珩在等着士卒的回答。
“回世子殿下,都来了,另外兖州也派了信使过来。”
“兖州?”
李书珩不解,好端端的,兖州怎么会突然派信使来?
“不突然,不突然!”
正在受检查的车队为首的那名车夫满脸堆笑,弓腰应道,“小人一行是兖州来的差役,见过世子殿下。”
“兖州王可是有什么吩咐?”
“回世子殿下,王爷没什么吩咐。”
“既然是兖州王的信使,我冀州不能招待不周,且随我去王府。”
李书珩的语调不容置疑,那人只有点头答应的份。
随后,一行人便往王府而去。
……
“十三,十三,你为什么还不醒过来……”
距离那日已过去了三日,可苏珏还未清醒。
扬州不知落了一场淋漓的雨,断断续续,淅淅沥沥,无端的惹人厌烦。
这一日,苏珏忽而从噩梦中惊醒。
他不知自己到底是真,还是幻觉
可一转头,正入眼帘的是楚越焦急的眉眼。
梦中的一切还历历在目,苏珏心有余悸,直接紧紧抱住了楚越。
“阿越,你,你不要离开我……”
虽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楚越仍旧有所回应。
“十三,你放心,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可因为在梦中经历了太多,苏珏此刻变得没有安全感,他急需楚越坚定不移的回应。
“阿越,世人常说,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你为我绾发,好不好。”
“好,我们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话音刚落,苏珏散下来的乌发被身旁人挑起一缕,楚越从怀里摸出一根有些褪色的红绳,像为新嫁娘梳妆一样绾了上去。
罗帐内,二人抵足而眠,就像无名村时某个蝉鸣夏夜一样。
“阿越,我真的好想你,你也不要离开我……”
雨水渐止,一滩明月踱进窗子。
楚越拍了拍环住自己的胳膊,缓和气氛似的说。
“嗯,我们会永永远远的在一起。”
然后她听见了苏珏逐渐平缓的呼吸声。
“阿越,我真的不想第二次失去你……”
再然后,苏珏渐渐沉入梦乡。
楚越的怀抱如此温暖,他忽觉得她就是他的药,治得了千般病,也解得了相思苦。
苏珏愿意永远沉溺在这温柔乡中。
第200章 大于风雪
“阿越, 我真的不想第二次失去你……”
再然后,苏珏渐渐沉入梦乡。
楚越的怀抱如此温暖,他忽觉得她就是他的药, 治得了千般病,也解得了相思苦。
苏珏愿意永远沉溺在这温柔乡中。
沧桑岁月中,他们永远属于彼此。
再睁眼时已是天光大亮, 苏珏从床上撑起身时, 屋里已经没有了楚越的身影。
昨晚得以好眠, 苏珏觉得浑身松泛了许多。
成为燕文纯的这些年间, 变的是相貌,变的是新旧,变的是时局的风起云涌, 变的是人心间的波云诡谲。
可唯一不变的, 是他放心不下的那桩心愿。
即便是在梦中。
他怕,怕自己遗忘了一丝梦中的画面,从而导致什么疏漏,怕他们几年间的苦心努力化为乌有, 更怕……
苏珏更不希望自己成为那不可知的变数。
“苏先生公子,该吃药了。”
裴尚轩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之后走到近前。
苏珏从厚被褥里坐起, 接过青瓷碗, 一口饮尽深褐色的液体。
苦涩在舌尖炸开, 苏珏不自主地干咳, 直到两颊因急于喘息而微红, 才顺着气重新躺下。
裴尚轩看着不听话的病人此刻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 叮嘱道:“苏珏公子, 你可不是铁打的, 必须好生休息,不许胡思乱想!”
之后就听见了苏珏平缓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