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6章
思绪混乱间,苏珏想起那些死在他眼前的人命,还有楚云轩带给他的那些痛苦。
苏珏,你还犹豫什么,杀了他,杀了他!
脑海中的声音不断在叫嚣,随着目光下移,在苏州面前,是楚云轩毫不设防的脖颈,而自己头上的银簪是最趁手的利器。
若是现在动手,自己就能报仇……
苏珏呼吸渐紧,外界传来的喧嚣尽数消失,耳边仅有自己如同擂鼓的心跳。
苏珏慢慢拿下并握住银簪。
他的手很美,纤细而白皙,旁人看去,只会惊叹这样一双柔荑竟出自一个男子,没有谁能想到这双修长细嫩,似乎只适合弹琴作画的手也曾执过利剑短匕,滚过泥泞污水,溅上过滚烫的鲜血。
而眼下,冰冷的银簪抵在他温热的掌心,苏珏竟渐渐沁出一丝汗水。
锋利的簪子一点一点移近楚云轩的咽喉,他似乎睡得很沉,并不设防。
只要再近一些,再近一些,苏珏心底念着,手上却越来越不稳,颤抖的银簪最终停在楚云轩身前一寸。
苏珏的视线触及楚云轩的脸,曾经痛彻心扉的记忆又清晰浮现……
面前人毫无情感的语气,冰冷的眼神,随之而来的诛心之计谋,以及孤冷长夜里,幽微烛火下阴暗暴戾如凶兽的神情和令他无地自容的、漫长的羞辱……
楚云轩早就他心中埋下了种子。
一颗名为仇恨的种子。
苏珏并不怕受伤与死亡,从他来到此方时空后,一次次的亲身经历过刀光剑影、步步杀机,更是时时刻刻游走在生死边缘。
可现在到底不同了……
他有了很多的牵绊,他不仅失去了死亡的自由,甚至一旦失败,下场只怕对他而言比死亡还痛苦万分……
屋内一片寂然,仿佛一切都在静止,在等着他做一个抉择。
可是,那些人都是他最亲近的故人,还有那些死去的百姓,他们又何其无辜。
从前是“慕容清”时他就已经懦弱过一次了,这一次,他不要做一个瞻前顾后的懦夫。
思来想去,手中的银簪还是朝着楚云轩刺了下去。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楚云轩忽然动了动,苏珏抬眸去看,只见他双目睁开,手中已经握住了自己刺过去的银簪。
有殷红的鲜血汩汩流出,滴落在被褥间。
楚云轩一脸的不可置信。
“十三!”
一声“十三”,苏珏只觉得面庞一热,呼吸间已经皆是幽沉的香气,像与这春日格格不入的,覆着薄雪的青松。
眼前哪还有什么楚云轩,握住那银簪满脸焦急的是他的阿越!
苏珏陡然松了手。
尚带湿热的银簪跌落在二人之间,砸出沉闷的响动。
那双悲悯而含情的眼睛慢慢生出一层水雾,翻涌着悲凉的笑。
苏珏紧绷的身体颓然松懈下来,他轻轻偏头,茫然地望着雕窗,那花纹华丽繁复,层层交结,仿佛连外面灼灼的天光也囚住了。
“我竟然伤了你,我竟然伤了你……”
苏珏似笑非笑,眼中已盈满了泪珠,他不知所措的往后退了退,生怕自己不清醒再伤了楚越。
“十三,是做噩梦了吗?”
即便自己满手鲜血,楚越仍然不肯离开苏珏,他退一步,她便往前一步。
一退,一进。
一步一步,二人就是最亲密的彼此。
“不,不要过来……”
长期的压抑早就让苏珏的内心千疮百孔,之前看似将养的好,可实际上却只是治标不治本。
今夜一场梦魇,竟完全勾起了苏珏一直压制的情绪。
他想复仇,可他又怕自己也成了楚云轩那样的人,也怕自己阻止不了历史悲剧的发生。
特别是自己又伤了楚越,这让苏珏很是崩溃,他拾起银簪,直接就往自己的手上刺。
只一瞬间,便刺出了口子,鲜血淋漓。
“十三,不要这样,我没事,你看,我没事。”
楚越夺过银簪,然后小心翼翼地将苏珏拉入自己的怀中,苏珏已抖得如同风中残叶。
可看到楚越鲜血淋漓的手,苏珏越发觉得自己是可怕的。
“阿越,我,我不是故意的……”
“是,十三不是故意的……”
二人的动静不小,很快,临近的屋子都灯火通明。
他们站在门外,里面的动静让他们揪心。
而李书珩也并未安寝,反而端坐在厅中的书案旁,皎洁的月光随着门开洒在他的身上。
他与其他人一样,只是站在门外。
这样的时候,苏先生应该是不想自己狼狈的模样被人看见的。
所以,这一夜,楚越一直轻声哄着,其他人则是站在屋外,静静陪着他们。
及至天亮。
……
话说天亮时回去后,李书珩想东想西,回房倒在榻上依旧思绪烦乱,直到天边泛白才勉强合眼。
再醒来已是日上三竿,李书珩翻身而起,披衣便欲去看苏珏,可走到门口又踌躇起来:也许这个时候苏先生并不想见外人。
坐卧不宁地熬到午后,直到有人来收拾杯盘,李书珩才假作漫不经心地问了句:“苏先生在做什么?”
“回殿下,公子在湖心亭赏鱼。”
赏鱼?在湖心亭那四面透风的地方?
李书珩不由得皱起了眉。
湖是人工开凿,面积不大不小四周回廊环绕,另有廊桥通向湖中一座雅致的小亭。
苏珏正一个人坐在石凳上,低头看水中鱼儿抢食他丢下的饼屑。
直到李书珩走进亭中他才抬头,见是李书珩忙起身见礼:“殿下。”
李书珩一把扶住他手臂:“苏先生怎么坐在这里?还穿得这么少!”边说边扯下自己的披风裹在苏珏身上。
苏珏下意识地想要拒绝,李书珩却又伸手给他紧了紧领口,他便垂着眼睑改了口:“多谢殿下,殿下请坐。”复又矮身坐了回去。
李书珩四处看了又看,才坐在他的对面:“苏先生有心事?”
“算不上心事。”
苏珏摇了摇头,依旧分着鱼食,可怎么看都是心不在焉。
李书珩的眉头又深了几分。
昨夜的情形还历历在目,且不说苏先生身体有没完全恢复,便是手上的伤,虽然季大夫包扎过了,但随着苏先生的动作还是渗出血来。
“殿下,冀州是不是很好啊?”
没来由的,苏珏突然问了李书珩这样一句。
“很好,冀州很好。”
提到冀州,李书珩微微一笑,“苏先生去了便知。
无论四季,田间的清风都会温柔地拂过每一个角落。
晨曦初照,一村又一村的老槐树下,会聚满了闲聊的乡亲,他们的笑容温暖而真挚,谈论着今年的收成与邻里的趣事。孩童们在巷尾追逐嬉戏,欢声笑语在空气中回荡,纯真无邪。
夕阳西下,家家户户炊烟袅袅升起,饭菜的香气交织成一幅温馨的画面,人们围坐一堂,共享天伦之乐。
夜幕降临,灯火阑珊,冀州的夜晚宁静而祥和,人们在这份安宁中安然入梦,心中满是对生活的感激与满足,真正是一派安居乐业、岁月静好的景象……”
随着李书珩一字一句的描述,苏珏的脸上逐渐有了清浅的笑意。
多年前,他也曾去过冀州。
那时他扮作董大,也是感受过李书珩所说的冀州烟火的,当真美好。
“可我这样的人,终究与冀州格格不入。”
苏珏自嘲一笑,他早已不是那个在无名村的少年了。
是非斑驳,他更是面目全非。
“在我看来,苏先生永远都是苏先生。”
面对苏珏如此低落的情绪,李书珩倒是直言不讳。
有些话,不能一直憋着。
“苏先生,过往已成,还需多多往前去看。”
话已至此,苏珏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李书珩知道自己就是“慕容清”。
可他却说“苏先生永远是苏先生”,这让他心头一暖。
“殿下,苏某……”话未说完,苏珏却觉得说什么都是苍白的,他既然信任自己,又何须多言。
“苏先生不必觉得自责,你若觉得慕容清祸乱了朝纲,对不起黎民百姓,那可是大错特错。
帝王之心永远都装不下任何人,陛下的骄奢淫逸,昏庸无道可没人逼着他。是他自己做了那些事,却以慕容清为借口。
先前是承文将军,后来又有了林丞相,所以没有慕容清,还会有慕容黑,慕容白,结果都是一样的。”
李书珩的这一番话可谓是醍醐灌顶。
是啊,他只是楚云轩的一颗棋子,一个为荒唐遮羞的借口。
就像夏之妺喜,商之妲己,唐之杨妃,都是王权倾颓下冠冕堂皇的借口,用以掩盖君主的失败与不堪。
“多谢殿下,苏某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