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0章

  当夜,这份礼物被悄悄分成两份送至太子与金元鼎处。
  时分,太子派人带着旨意和一柄他平日里用的佩剑来到侍中府,算是给了苏珏生杀予夺的权利。
  上任第三天,苏珏向太子和金将军要了各地各司的账册记录,连同陶庄几人一起查验校对。
  上任第四天,苏珏本应上朝,但他称病未去,反而是抽出时间回了学堂两个时辰。
  从学堂出来后,苏珏又让小苏元暗中跟着魏施。
  午夜时分,小苏元从窗户进了苏珏的房间,将他这一日所见全都画了下来。
  不过短短五日,他便做了许多事,但这还没完,他还有更多的事还未完成。
  ……
  许是上天也多愁善感起来,干旱了个把月的西楚又落了雪。
  可这雪却不合时宜。
  长安宫城中,也是愁云密布。
  南仪夫人病了,病得很重。
  满地的雪,白纷纷地干净的有些过分。
  张皇后自长乐宫缓步而出时,天色已经沉沉暗了下来。
  细密的雪簌簌而落,而后北风渐起,雪便纷纷扬扬地落下来,映着殿前内侍手中所执的一点灯火飘飘回旋。
  她忽然就想起那年南仪夫人初得幸于陛下的样子。
  那时她大概不过及笄之年,宫宴上一曲剑舞动四方。
  舞毕后,南仪夫人盈盈出列,笑意娇俏,极尽鲜妍:“臣女见过陛下,见过皇后殿下。”
  彼时她端正坐于皇后位上,面色肃然无波,只一丝余光瞥见御座上的人。
  彼时,他还是她认定的夫君。
  见他眼中笑意渐深,温言向南仪夫人道:“寡人认得你,你是梁州王送来的美人,是吗?”
  额前垂下的红宝坠子一晃一晃地,仿佛直扎进她心底,刺得她眼仁生疼,疼得逼出了些水意来。
  她不动声色地微垂双眼,压下那一点难以言明的酸涩和苦痛,再抬眸时眸中已又是一潭静水,语气亦平和:“姑娘一舞如流风回雪,有惊鸿之态,果然极好。”
  桃李出深井,花艳惊上春。
  那之后的盛宠,便是宫里宫外皆知之事了。
  她有一瞬的失神,而今,也有十数年了罢。
  这一场雪来得急,去得倒也快,第二日晨间时,外间雪已停,日光扬扬漠漠地自覆窗纸间洒进来。
  张皇后梳洗毕,唤了夏邑过来来,细细问起南仪夫人的病况。
  夏邑垂首回道:“南仪夫人还是昏昏沉沉的,时断时续地烧,起初还与陛下说上几句话,后半夜便开始说些胡话……
  陛下守了半夜,晨起便上朝去了。”
  张皇后略沉吟,便吩咐夏邑取了披风,要去看看南仪夫人。
  夏邑低声劝劝:“皇后殿下,南仪夫人怕是神志不大清了,昨日说了不少犯忌讳的话。
  奴婢着,陛下当时脸色都变了……今日外头又雪路难行,殿下若心里头不好受、不愿听那些胡话,便让哦奴婢带了补品之类的走一趟罢,回来再向殿下禀明。”
  张皇后淡淡道:“既是胡话,有什么要紧,本宫又怎会在意。”
  语毕,张皇后便披上了披风,“况陛下在朝上,本宫既为中宫,嫔御病重,又岂能不露面。”
  说罢,张皇后便带着夏邑出了长乐宫。
  一路上,寂静万分。
  待到了南仪夫人的宫中,从前这座富丽堂皇的殿宇已被药味浸染。
  即便是此时,南仪夫人仍旧端坐在妆台前,细细描绘着自己的容颜。
  “皇后殿下来了,请恕臣妾失礼了。”
  南仪夫人一开口,此时她虚弱的身体状况暴露无遗。
  张皇后自然没有让她行礼,只是站在她的身后看着。
  二人就这样对坐了片刻,终是南仪夫人自己开口打破了平静。
  “殿下,臣妾现在是不是很难看?”
  “不,你还是那么美,御医医术高超,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张皇后说的并不是客套话,她是真心希望南仪夫人可以痊愈的。
  况且这人虽病着,可还是美的惊心动魄。
  “御医能医得了命,却医不了心。”
  南仪夫人苦笑,又引得咳了几声,张皇后立即替她倒了一杯温水。
  “就算是心死,也要活着,不是吗?”
  “人人都道我宠冠六宫,都觉得陛下上最心疼我。
  也许只有我这被宠的人,才知陛下的心思深如一汪看不见底的潭水。他宠我,却从未与我讲过知心话;他对着我笑,不过因我能疏解他的烦闷。
  陛下的心,大约只向着那一人,又或许,他谁都没放在心上……”
  手心的疼痛将南仪夫人的神思拉回,又在不知不觉中攥紧了手,手心被指甲掐出了道道红痕,她扯出一点笑意来,不像每次在楚云轩面前讨巧的笑意。
  这笑,一点乐意也没有,不过是取笑自己的不知天高地厚。
  “殿下,您快乐吗?”
  南仪夫人的问题令张皇后愣了半晌。
  她快乐吗?
  自从入了宫,她的悲欢喜乐从来由不得她自己。
  她大约是不快乐的。
  见张皇后没有回答,南仪夫人又继续说道,“殿下,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看着满桌的饭菜,往日觉着爽口,今日看着只觉腻味,吃在嘴里也是味同嚼蜡。
  有时候我转头看向宫门,从前陛下穿着便服跨过栏阶,款款走来时,我总是一面含羞一面又满心欢盈的早早迎了上去。
  我不知从何时起,再也没了这份心境。
  也许是看得事多了,经历得也多了,有些事也就明白了。
  我非愚钝之人,慢慢也就看清了。陛下对我是宠,但无爱。大概就像是闲暇时间的一个消遣。
  这些年的恩宠,终归是梦一场。如今大梦初醒,只剩满目荒唐。
  所以我总在梦中挣扎,睡得疲惫不堪。
  真累啊,我都快忘了自己是谁,这诺大的王宫是会吃人的……”
  南仪夫人一直自说自话,说的全是肺腑之言。
  对于她的话,张皇后感同身受。
  “是啊,这王宫是会吃人的。”
  张皇后长叹一声,在这幽深的宫廷中,她的心早已千疮百孔。
  失去儿子的痛楚,如同一把锐利的剑,无时无刻不在剜割着她的灵魂。
  二人又是相对无言。
  不多时,张皇后起身离开。
  看着张皇后离开的背影,南仪夫人突然开口叫住了她,“殿下,我希望你能快乐……”
  张皇后回头看了南仪夫人,郑重的点头点头,然后才端庄离开。
  无人知晓,夜色浓重之时,早已病重多日的南仪夫人支开了侍奉的宫人。
  她穿着沉重华美的服饰,独身一人走遍了王宫,走到每一处曾有人迹的地方,拂过每一寸她也曾驻足过的土地。
  每走一处,她都好似又看到曾经的惊鸿之影,想起那些同样盛开在宫中也衰败在宫中的一朵朵娇花。
  当南仪夫人走到张皇后的居所时,她反而想不起那么多了。
  站在宫外看了半晌。
  最终,南仪夫人没有走进去。
  回想起她这一生,为了家族为了荣宠,却不曾为了自己,也不曾为了还是年少的那个他。
  突然之间,她好似身上的力气全部被抽干,轻轻的靠在了一旁的栏杆上,周身仿佛还萦绕着他的气息,静默不语还能听到他的声音。
  南仪夫人真的累了,从未感觉这样累,可并无人给她一个肩膀依靠。
  她又回到了宫中,诺大的寝殿空空荡荡,药味经久不散,却莫名的让她安心。
  也只有此刻,她才能放下一切的伪装来想起他。
  突然的,一个朴实无华的盒子掉了下来,上面已布满尘埃,南仪夫人拂去尘埃,打开盒子,里面满满的都是信件和一支断裂的玉簪
  南仪夫人一封封的读,一字字的咀嚼,因那上面皆是她心中儿郎书写下来的隐晦情话。
  那上面,一字一句都是有关她。
  到了这个年岁,其实她的心底已经泛不起波澜,却仍旧红了眼眶。
  宫中岁月悠长,她已经模糊了年岁,此刻的记忆却无比清晰。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春日,她与丫鬟一同去城外的寺庙祈福。
  归途中,忽闻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她好奇地转头望去,只见一匹雪白的骏马疾驰而来,马背上的少年郎英姿飒爽,眉目如画。
  阳光洒在他的身上,仿佛为他镀上一层金边。
  少年郎勒住缰绳,骏马长嘶一声,停在了她面前。
  他的目光与自己的交汇,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春风似乎也变得格外温柔。
  “姑娘,没事吧?”少年郎的声音清澈而富有磁性。
  她红着脸,轻轻摇头:“多谢公子。”
  少年郎微微一笑,那笑容如春风拂面,让她的心湖泛起了层层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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