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章

  望着裴尚轩离开的背影,苏珏的嘴脸勾起一抹极其悲凉讥讽的笑。
  认命?他才不要。
  他必须要亲自复仇,并且以折磨死那些仇人为止。
  他不是圣人,没那么大的肚量,也不会因为知道自己的死局而坐以待毙。
  可那条路太远太险,只他一人已是万幸,莫要再牵扯旁人。
  “年年春草生青绿,青绿化作伶仃路,伶仃路下埋枯骨”
  嘴里反复读着自己所做的诗句,苏珏也起身走向远方。
  谁能想到,他还能活过来呢?
  苏珏醒时,周围漆黑一片,难辨日月潮汐,稀薄的空气让他浑身乏力。
  他抬手想翻动压在他头顶的棺盖,但失败了,又抓又挠许久,才想起自己已被封在了棺材里,颓然垂手。
  不过这棺材封的不严,还有空气,否则他早就窒息而死了。
  倏尔,灼烧感自胃部蔓延,整个人像被绑架一样,连呼吸都困难起来,苏珏死攥棺木边缘,呕出几口血喷在沿壁上。
  鹤顶红中毒,苏珏几乎瞬间意识是“王大人”的那碗汤药导致,里面却掺杂了一些别的东西。
  回想起临仙台下的大雨滂沱,故人再见,苏珏嗤笑出声。
  “苏珏啊苏珏,这辈子你活得真是咳咳咳……不痛快……”
  把唇边暗红的血胡乱抹在手上,苏珏惨然一笑,若不是有人手下留情,他确实已经魂归天地了。
  “苏珏公子?”
  一声陌生的熟悉的轻唤竟让苏珏抖了抖。
  “是裴公子?你一直…在这里守着?”
  苏珏半蜷起身子,五指抓向棺壁,虽然被封死深埋,但侧耳仔细听,棺外雪声连绵,风吟雨烈,他还是能感受到冷意的。
  “我的判断果然没错,苏珏公子命不该绝。”
  铁锹的声音渐重,愈发近了,苏珏怔愣:“裴公子此言何意?”
  “有人帮了您,她也是赎罪,至于我,苏珏公子只当是多管闲事罢了。”
  “哦,竟是如此,她也是你的人?”
  “不,她是陛下的人,只不过曾经受过我们裴家一点恩惠,至于其他的,裴某也不知道。”
  闻此,苏珏往后仰仰,目光戏谑:“裴公子大费周章,是要苏某做什么吗?若苏某不从,裴公子会杀了我吗?”
  “苏珏公子说笑了。”铁锹顿了顿,而后继续,“我方才说了只是多管闲事。”
  “裴公子果然与旁人不同,此等闲事竟也敢管。”
  棺盖被撬翻前,苏珏苦笑自己总是错为他人期许,他空有新元纪的思想,实际上一直以来都在做错误的事。
  他本想安度一生,这明明是这个时代多少百姓可望而不可及的事。
  可他总想着改变,他明明应该知道,世间万事多不公,即使在他的那个时代也不全然尽善尽美。
  到头来还是被人算计。
  说实话,他从前的人生是骄傲的,是张扬的,年少成名,顺风顺水,家族传承的文人气节自小就慢慢渗透进他的身体,他向往文人所创造的乌托邦,躲在里面,他感觉自己什么都不用怕。
  若不是渐冻症,他真的不是何为世间八苦。
  渐冻症病发时,他还不刚刚二十几岁,正是花样的大好年华。
  病重时,他望着病房外四季变换的天气,感叹世事无常,
  后来他还是带着遗憾,在拉直的心电图下,眼神灰暗。
  谁知上天又给了他一次重来的机会。
  但经年已过,他差点再次命丧黄泉。
  “苏珏公子,你该重见天日了。”
  棺盖终于被撬开,苏珏惨白灰败的脸,美人颈微微弯曲,他看着洪竹,粲然一笑:“世间蝇营狗苟,如蚁附膻,从未改变,多谢裴公子,苏某自有自己的路要走。”
  裴尚轩看得心头发颤,眼眶不知是寒雪冻的还是行将流泪,通红着,他死死盯着苏珏。
  那个曾经如明珠一般耀眼的天人苏珏,现今惨淡如斯,没有任何生气可言,口中不时涌出几口浓血。
  苏珏强撑着站起身,在裴尚轩的搀扶下往山顶望去:“裴公子,后会有期。”
  雪白山地又多了几朵梅花残印。
  ……
  长安城越发诡异,许多人说看见了苏珏的鬼魂整夜游荡,百姓都说是苏珏死得不明不白,这才魂归索命。
  一时间,方士术士的身价水涨船高。
  因为这个缘故,承文将军又收了好些徒弟。
  眼见民心不稳,楚云轩虽不信冤魂索命,只信有人装神弄鬼,但也只好下旨反复拷问那夜还活着的人,他们可曾看见什么,但那些人也只是摇头,呓语不休,连声说着对不起。
  见此,楚云轩立马去了临江的那座孤山,命人开棺。
  嶙峋的白骨让楚云轩暂且放下心来。
  “寡人便不信,一个死人还能掀起什么风浪。”
  楚云轩当着文武百官如此说道,丞相杨兰芝站在下首,一言不发。
  而太子楚天佑也是如此。
  “陛下圣明!世上怎么会有鬼魂呢?想来是有人作祟。”
  林宸首先出列歌颂楚云轩的圣明之言。
  “很好,林爱卿所言极是。”
  楚云轩圣心大悦,之后便无事退朝。
  下朝时,林宸走在青石板路上,走着走着他抬头看了看天,随后一言不发。
  在其身后的杨兰芝与楚天佑对视一眼,只觉得此人变了许多。
  可到底变了什么,他们也说不上来。
  ……
  风和日丽,浮玉山上依旧生机勃勃。
  自从十二楼出事,他们便全都转移到了浮玉山上,过着韬光养晦的生活。
  女学生们性情沉稳了许多,心里还挂念着死去的苏珏。
  沈爷虽心中悲痛,却还是在浮玉山和鸡冠山上往返。
  公子所期许的,他们会努力做到。
  此刻,树影摇晃,负责下山采买的郑刚放下物资急匆匆地去找沈爷和季大夫。
  “沈爷,季大夫,前几日那位陛下派人去挖了公子的坟墓。”
  听到此消息的沈爷和季大夫先是微微一怔,旋即又当作无事发生,“知道了,郑刚,鸡冠山那边还得多费心。”
  “是,郑刚明白。”郑刚虽还有疑惑,但还是转身退下。
  待郑刚走后,季大夫才停下手中挑药的活计,脸上现出略微惊喜的神色,“那臭小子或许真的没死,之前我与许攸都觉得尸身有问题,可怎么也查不出来。”
  “现在长安城人心惶惶,也不知是报应还是什么,公子若真的还活着,或许有一天会来找我们的。”
  “但愿如此。”季大夫捋了捋全白的胡须,手里的活计继续。
  屋外又想起郑刚追赶小苏元的声音,二人对视一眼,已经习以为常。
  ……
  春风送春雨,又一年春日。
  胡地使者于长安觐见,楚云轩按成例赏了些物品,却未设宴款待,惹得朝野议论纷纷。
  回去时,金元鼎特意向楚越提出要经过临江。
  楚越手握缰绳微微一愣,金元鼎却不以为意,“楚侍中,别惊讶,本将军不是不通人情的恶鬼,你去看看他吧,是死是活,总是个念想。”
  “多谢金将军。”楚越抬手抱拳,眼里浮现出一丝喜悦。
  但楚越也知道,金元鼎还是会派人跟着她的。
  不过没关系,她只是去看看。
  三月初三,上巳节,临江城的男女老少皆盛装出行,到曲江池畔游玩踏青,曲水流觞,文人雅士则在水边宴饮、赋诗。
  时隔一年,楚越终于又回到故地。
  她站在那片熟悉而又陌生的土地上,近乡情怯,物是人非。
  金元鼎所言不虚,十二楼牌匾已下,里面做的是绸缎买卖,昔日之旧人一个不见。
  楚越想上前问一问关于苏珏的事,可现在接手十二楼的是个外乡人,问了半天也说不出什么。
  她心里焦急,好在有好心人给她说了不少事,并给她指了指苏珏坟茔的方向。
  待楚越顺着那人所说的山头去找,那里确实立着一座坟茔。
  清清冷冷一座孤坟,还有被翻动的痕迹,墓碑上只刻着苏珏二字,更显凄凉。
  楚越缓缓走近那座坟,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了自己的心尖上,疼痛而沉重。
  分别不过半年,他们竟然天人永别。
  若说楚越先前还心存侥幸,此刻见到了苏珏的坟茔,只剩心如刀绞。
  是真的,竟是真的!
  楚越颤抖着伸手轻轻抚摸着墓碑,仿佛这样就能感受到苏珏的温度,听到他温柔的声音。
  “十三,我回来了……”
  楚越低声呢喃,声音里充满着无尽的哀伤。
  这一刻,她卸下了所有坚硬的伪装,她不是嘉成郡主,不是楚侍中,她只是他的阿越。
  她记得他们曾在这片土地上许下誓言,要一起走过人生的每一个春夏秋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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