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马车直驶到临仙台的边缘停下,驾车的侍从轻盈地跳下来,恭敬地向着台上的楚云轩行礼。
  之后那侍从转身绕到白玉马车的一侧,扯着素色流苏连缀的丝绦,轻轻卷起车上的门帘。
  那侍从微微躬身,抬起左臂,继而,一只玉白色的手自车内伸出,车中人扶住他的手腕走了下来。
  “陛下,苏珏公子到了。”驾车的侍从扶着苏珏面向王座站定。
  可苏珏并未言语,只双袖相对,雍雍地拜了一拜。
  就这一拜,全场竟然静了下来。
  只见这位苏珏公子外罩一件淡红色的刺绣长衫,上面缀满了海棠,精致的仿佛能闻到香味。
  内里雪白的朝天礼服是当朝王室所用,而衣料华美的丝质更是犹如冬日蕴藏了朝阳的初雪。
  那袭白衣的领口、前摆、半臂处点缀着数枚淡黄色的玉石,穿在丝绦上的白玉扣压称着修直的腰身。
  虽然着墨不多,但已提亮了整身衣装,既清素又典雅。
  束发的轻冠上也嵌了白玉金石,两串细银丝缀的玉石垂下,贴饰在后脑,更衬得那丝丝整洁的乌黑秀发,光亮如墨。
  这华贵无方衣冠装扮之下的那个人,其风华出尘,更胜衣冠十倍。
  百官不由得倒吸了口凉气,再加上楚云轩的种种态度,有些人已经猜出了大概,看向苏珏的目光便更为复杂。
  苏珏没有理会这些目光,他行礼之后,踏着百尺台上的绯色长毯走向楚云轩,他走过一席一席赴宴文武百官的眼前,镶着和田玉的云履在脚步间露出翻飞的衣襟。
  每一步都有洛神之韵,让人惊叹,一些王侯贵女不由得抬手掩住绯红的脸颊。
  苏珏一直走到楚云轩面前,轻轻地又施了一礼,楚云轩立即招呼宫女斟酒相迎,一边满面笑容地言道:“寡人等候苏珏公子多时了,请。”
  苏珏接过宫女奉上的酒爵,只是半垂着眼睫,浅色的唇中道出一句祝词:“祝陛下康健。”便即举酒饮了一口。
  楚云轩并未怪罪他的失礼,反而取酒来对饮了一杯。
  “苏珏公子,坐吧。”
  说着,楚云轩为苏珏指了指他下首的空位,苏珏抬手谢了恩,然后施然而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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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珏从容地松弛了坐姿,举自扫视这堪称仙气飘飘的临仙台,静静地搜寻。
  很快苏珏微微地笑了,在满堂仰望着他痴痴发愣、窃窃私语的西楚亲贵之间,左第三席上那一个洁白宁静的影,瞬间照入他的眼
  林宸今夜虽穿着正式礼服,可发髻只绾起了一半,余下的散发披更显休闲仪态,潇洒自在。
  这身打扮十分得当,让人挑不出错处。
  他是真的聪明,世上没有什么事是他学不会的。
  苏珏万分赞赏,心下不禁生出一丝感慨。
  回想那年初遇于桃林诗会,林辰还是个不得志的书生,到今日自己却能独当一面了,
  然而林宸此刻的眼神,却冷得令人惊诧。
  他也正向王座上望着,却并不是看苏珏,而是略微低头斜斜地盯住了楚云轩。
  本不该有的愤恨沉在他的眸中,满殿酒色蒙心的公卿贵族全无觉察,但却实实地燃烧在那里,隐隐火焰,恍惚明灭。
  苏珏看到林宸的眼神,默默一瞬,转开双眸。
  此刻有女使凑上来为苏珏斟上了一盏酒浆。
  熟悉的感觉让他抬头,却是方才的那位领头女使。
  苏珏只觉得她似曾相识。
  “公子,请用。”女使开口,苏珏更为觉得这声音也有些熟悉。
  但与上次一样,女使斟完酒便立马退了下去。
  楚云轩往苏珏这里看了一眼,嘴角浮起一抹笑意。
  不多时,有宫侍前来更换鲜花,苏珏被他身旁的海棠吸引了目光,他摘下一朵,长睫低垂。
  丝竹声声,酒气醺然,
  一直做坐于林宸下首的王大人突然将目光落到苏珏身上,随后他开口问道。
  “记得苏珏公子作过一篇《北燕亡国论》,字字珠玑,文采斐然,想必公子也曾是镐京人士了?”
  “是,也不是。”苏珏没看他一眼,却还是礼貌回答。
  “既然如此,不知公子可否同我等说一说那镐京城的模样,好让我等增长一番见识。”
  王大人眼中闪出一瞬利光。
  此言一出,众人心里一惊,此前就有传言这苏珏是北燕遗孤,王大人这样问,无论这苏珏怎么说,都有让人发难的地方。
  有人为苏珏暗自担心。
  有人却是兴趣盎然,从刚才起就被压抑的兴奋竟一时欢呼出来,大家都往苏珏席上注目。
  只见苏珏轻轻放下了手中的海棠,花朵被放在斟满的酒杯里,身姿娇艳地漂浮着。
  见到此等情形,王大人面露得意。
  "怎么,苏珏公子不肯赏脸?”
  他微笑着问,正要再说什么,却看见那苏珏忽然站了起来,然后移步走向王座前的酒鼎。
  那酒鼎里煮着微沸的米酒,随时供应宴会所用。鼎下塞满上好的黄松木,荜拨燃烧间发出一股独特的清香。
  苏珏一手揽起宽长贵重的衣袖,弯腰抓住一根薪柴,抽了出来。
  他握着这根火把般的木柴转身而行,众人的目光跟随着他移动,直行到临仙台距离最近的一处纱帘旁。
  只见苏珏仰头举起了木柴,跳跃的火苗,眼看就要将挂着的纱帘点燃。
  此举一出,满场哗然,
  好几个内侍、宫女慌忙冲上来将他死死拦住,夺下了火把。
  楚云轩也都一时惊呆,王廷尉愤然一拍桌案,几乎就要喊卫士来把苏珏拿下。
  可想了又想,楚云轩下令驱散了那群宫人,然后问道,“苏珏公子,这…是何意?”
  “诸位问苏某镐京的风貌,所以苏某演示给大家看。”
  苏珏依旧满面淡泊,理所当然回道,“据苏某所知,当年镐京焚城,大火七日不熄灭。”
  须臾静默,而后楚云轩蓦地笑出声来:"苏珏公子真是太爱开玩笑了!”
  他一边笑着,一边看向众人,公卿贵族皆看向楚云轩。
  半晌,他们也点点头笑了起来。
  然后最底下的官员见了,也纷纷开始笑着附和,先是人少,后来人多,最后变成一场合堂的大笑。
  楚云轩示意人将苏珏请回座中,此事算是揭过了。
  “行宫燃烧之时,扩以三倍,便是镐京城最后的模样。”
  苏珏清冷的话落下。
  自楚云轩起,还在笑的众人不知不觉,都止了声息。
  夜宴上忽然笼起一层沉肃的气氛,人们心中意外地感到心中震慑,想象某幅惨烈的图景,却又惊觉那图景远远超出了想象。
  良久,楚云轩舒了口气,长声开言:“苏珏公子所言不错,请。”
  他说着双手举起酒杯,苏珏自然是举杯还礼,仍是只饮了一口,浮浸在酒中的海棠碰着他的唇边,他不禁惬意地合了合眼睛。
  ……
  夜色如墨,月光稀薄,
  几盏热酒下肚,宴会重新变得热络。
  但凡是宴会,必有歌舞,看得多了,自然觉得乏味。
  突然有人提议让苏珏献舞,各种污秽之言伴着酒劲倾数而出,让人不忍耳闻。
  面对这些嬉笑与羞辱,苏珏淡红色的背影站起来仍静静地立了一会儿。
  他转头回看,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霎时寒透了烂醉者的脊骨。
  “今夜,苏某不舞。”他吐出一句拒绝的话。
  众人听得一愣,这人居然如此大胆?继而又见苏珏取过乐官手里的瑶琴,一端挟在手里,一端在地上拖着,便一步步往王座这边走来。
  苏珏直面着楚云轩停住脚步,松手将琴横摔在地上,发出铮嗡一响。
  孙廷尉撑起身子正要说话,却见苏珏轻轻偏了下头,抬手从发间拔下了一只玉簪。
  一缕细发自他乌黑光亮的髻子中松落,长长地顺在身侧,雪白衣袂上添了一道墨痕。
  周遭一静。
  这一时间,近侍之臣都感到楚云轩的气息一沉。
  苏珏却是披展衣襟,背靠着无尽的月色坐了下来。
  然后他将手中玉簪当做锥子,捅住瑶琴上的琴轸,一剜一剜地调紧琴弦。
  摆弄了一会儿,苏珏将簪子斜斜随意地插回头上,琴则放平在膝头,众目睽睽之下,手指勾动,就这样地弹拨起来。
  就好像新元纪弹奏吉他一样,
  苏珏有意无意地拨弦,淡红的嘴角冷漠如斯。
  “今夜苏某不舞,权以一曲《春风调》助兴。”
  他说得声韵停和,应着瑶琴闲散的发音,竟动听得很,全然让人起不得怒意。
  在座诸人一时出神,更是静了。
  “春风渡,春风渡,一夜春风过荒芜。
  年年春草生青绿,青绿化作伶仃路,伶仃路下埋枯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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