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轰隆轰隆”的雷声在天穹作响, 伴着声嘶力竭的呼喊,让人无端的绝望恐惧。
行宫之内血流成河,人人噤若寒蝉。
明明已是朝阳初升的时辰, 却见阴云低垂,不见天光。
百姓们看着行宫抬出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尸体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是无端的恐惧。
这雨, 为何还不停?
时间倒回到一个时辰之前。
白天喧嚣的行宫突然冷寂下来, 愈发显得冷清肃穆。
夜风起, 带着丝丝呜咽。
从古至今, 王城都是冰冷无情的。
彼时天光微暗。
册封,异像,亦或是变故和杀戮, 都随着李书珩禁足的旨意而尘埃落定。
楚云轩甚至饶有兴致的再行夜宴。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天公不作美,雷声隐隐,大雨将落。
百官公卿食不知味,空气里还弥漫着难以言说的血腥味。
宫侍来来回回, 错落有致的搬着鲜花掩盖。
百花妍丽。
可这夜宴,静的出奇。
楚云轩坐在上首, 不知道为何, 满脑子都是白日里祭祀时李书珩不可置信的眼神。
于是他手中的玉箸半天也不见动上一动。
他记得李书珩的迟疑, 那时的李书珩眼睛里藏着火苗, 里头是对生命的悲悯, 还有一股莫名的痛恨。
这不是一个臣子该有的眼神。
恰好此时宫苑水池旁的一对白鹤展翅啼鸣, 楚云轩将目光缓缓落到它们身上。
白鹤本是自由的, 但他是这九州的主人, 白鹤亦要折断双翅落入宫墙供他赏玩。
他给了它们无上的富贵, 享用着世间最好的一切,它们就必须乖乖的供他取乐。
他问心无愧。
楚云轩看了半晌,突然开口道, “灵均,去传苏珏。”
“是,陛下。”
虽不知楚云轩为何要突然传召苏珏,但中贵人灵均从不多问,他立马去着手准备。
身后阴郁繁华,身前雷鸣声声,他不过是求一份生存罢了。
……
雷电交加,苏珏侧躺在榻上,难以入眠。
无数的念头像一把把利刃,切割着他疲惫不堪的心。
今日发生的事太多,牵扯的也太广,可偏偏能打探到的消息却太少。
那道将李书珩禁足的旨意苏珏写了好几遍。
“璟王李书珩,言行无状,以至天生异像,又妄图不念王恩,顶撞天颜,无所作为。着削去王侯之名,无旨不得出府一步……”
每一字,每一句在苏珏看来都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言行无状?!
苏珏猛然坐起身来,李书珩向来端庄守礼,到底在册封典礼上发生了什么才能让他言行无状?
然而没等想出什么头绪,便有圣诏自行宫发出,一路敲锣打鼓送到十二楼门前,引得四面八方都来人围观,半条街挤得水泄不通。
此时距离李书珩被禁足还不满三个时辰。
苏珏压根就没睡,但其他人都被门外这阵吹拉礼乐声闹醒。
伴随着轰隆一声,雨终于打着旋从天顶砸在地上,四面八方都灌满了带着泥土味的萧瑟秋风,混合着灰蒙蒙的雨幕在临江城上空笼罩着。
苏珏脑袋涨得嗡嗡作响,然后披衣下地,心里咒骂了楚云轩千百遍。
眼看就要五更天明吃早膳,在新元纪的早八都没这么早,他是抽风了吗?
苏珏本就因为李书珩之事心神不宁,这下更加烦躁起来。
烦死了!
他将自己穿戴整齐往门口走去,心里还憋着一口气。
门外鼓乐声更大了一些,说明使节的仪仗队伍距离十二楼已经很近了。
大门洞开,三座香案已位列在前,朱红缙绒地毯一直延铺到两里开外,众人各自穿好衣服,一人一把伞撑着等在门外。
“圣旨到——苏珏听旨——”
中贵人灵均也不进屋,就在正厅滴水檐下立定。
在看到中贵人灵均站在自己面前时,苏珏心里不禁多出了一丝警惕与寒意。
“传苏珏即刻入宫——”
妈的,合着楚云轩兴师动众的来传旨就是为了把我叫进宫里。
有什么事吗?
大半夜的他不睡觉吗?明天他不用上朝吗?
“草民叩谢天恩浩荡!”苏珏深深叩下头去,“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才怪。
苏珏心中腹诽。
“公子请起。”
中贵人灵均宣完旨,已是换了满脸的笑,忙上前双手搀起苏珏来,“虽说时辰有些晚,但这可是无上的殊荣。”
苏珏:呵呵,这福气给你要不要……
苏珏拿着圣旨没动,青莲先生直接吩咐道:“去拿一百两银子,请中贵人吃茶用。”
中贵人灵均说着“不好意思”也就笑纳了,又说了一车吉利话方带着苏珏乘骑而去。
青莲先生目送他们离去,其他人都回房休息去了。
沈爷陪着她站在空落落的院里,青莲先生看着落雨的天,忽然有一种不切实际感涌上心间,仿佛一切都依稀熟悉,又都变得陌生冷淡。
总觉得有什么脱离了他们的掌控。
……
黑云压城。
鲜血混合着雨水一滴一滴落下,又一次刺痛了李书珩的眼。
他分不清脸上是水还是泪,男孩被御林军杀死的场景一遍又一遍在脑海里回放,女孩空洞的眼神,沾血的白马,还有无辜的呐喊成了他的梦魇。
楚云轩的声音也萦绕在耳畔。
李书珩猛地坐起身喘息粗气,脸上挂满了泪水,一种极致的无力感涌上心头。
从行宫出来之后,他便晕了过去,白日里的一切都那样的清晰,在梦里一遍又一遍重现。
他不怕杀戮,战场无眼,鲜血他见过太多。
可今日在他面前陨落的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弱妇孺。
他们什么都没做错,就算他们是奴隶,是俘虏,但他们能做什么,又敢去做什么。
若不是今日突生异像,他们都不会生出反抗的勇气。
但他们还是死了,死的更加惨烈。
可他们错了吗?
想活着是一种错误吗?
不,不是。
李书珩很笃定自己的想法
为什么?
为什么他们要如此艰难的在世间挣扎。
他盯着窗外的雨声淅沥,心中压抑万分。
陛下不是第一次如此的大肆杀戮,如今这座巍峨浩荡的行宫不就是白骨埋血建成的吗?
当真是骨肉堆砌起的纸醉金迷。
他这个王权下的棋子,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人命如草芥。
李书珩披衣下床,窗外雨声淅沥,他推开门,一草一木皆是冷寂。
盛名不再,剩下的只是华丽的空壳。
如今府外是陛下派来的玄铁重甲,他被禁足在王府内。
即便如此,偌大的王府仍旧是一方天地。
他虽无自由,却衣食无忧。
而这道院墙之外多少平民百姓贩夫走卒,他们朝不保夕,也不见得有真正的自由。
此刻,李书珩骤然想起苏珏曾写给他的一首诗。
有田有地皆吾主,无法无天是为民。
世间有官皆墨吏,长安无土不黄金。
造桥铺路为黎民,夺地争城是斗争。
遍地哀鸿满城血,无非一念救苍生。
还有他反复提到的天下大同,人人平等,事事公平。
一开始他也并不认同苏珏的想法,人从出生开始便分了三六九等,更别提所谓的公平。
平民百姓穷其一生也很难封侯拜相,官宦子弟则是轻而易举靠着祖辈的萌荫尸位素餐。
公平,何来此说。
他记得那时苏珏只是苦笑一声,声音低哑,“世子殿下,我自知道这些,世上永不会有绝对的公平,我只要相对的公平。”
往事历历在目,又与现实相互勾连。
鲜血,呐喊,彷徨,无助,茫然,绝望,挣扎……
都是皇权压迫下的众生百相。
今日一遭,李书珩开始真正明白苏珏的心中所愿。
海晏河清,九州一轨。
若说之前与苏珏的合作还有自保的成分。
现在的他绝不会再动摇问鼎至尊之位的决心。
既然乾坤无道,何不自己成为青天荡尽世间不平。
李书珩闭上眼,缓缓吐出一口白雾,白雾在空气中弥漫散开,终是消逝干净,不着一丝痕迹。
“无名百姓终究比不过陛下的尊荣……”
他自嘲一声,松开紧握的双手,指尖已经刺破手心,红色的血沿着惨白的手落下。
天空染上墨色,大雨将至。
空气中也染上阵阵寒意,顺着月白色的外衣,直抵温热的心底。
这样大不敬的话,他已不怕被别人知晓。
事已至此,他必须打起精神来摆脱如今的困境以待来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