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是,陛下。”
  ……
  夜色勾勒清辉无边,月光从摇曳的叶间影影绰绰地落在地上,投射进驿馆的书房内,照亮了书房里一方书案。
  烛火跳跃在纸上明灭不定,眼睛已看得有些胀痛,李书珩暂时放下了笔,几不可闻地叹出一口浊气,闭上眼睛稍稍缓了缓。
  一朝封诰加身,既是荣耀,亦是满肩的责任。
  他得封王侯不过三日,陛下便将今年赈灾的一应事宜交给了他。
  今年雨水过多,加上西楚国土辽阔九州的雨水时间并不相同,五月南方洪涝的时候北方正值春旱,到了七月北方洪涝的时候,南方又因为水灾死了很多人蔓延起了疫病。
  灾情危急,受灾地区极广,李书珩不得不把所有能做事的人都顶了上去,又为了不重蹈之前贪赃枉法的覆辙,只能将冀州那边信得过的下臣尽数派往各地,指挥赈灾事宜。
  现下陛下指派给他的只有几个上了年纪的虚职官,不能指望他们来事事操心,于是对于各地面临的灾情应如何调配物资和灾民安置的责任就全落在了李书珩的肩上。
  再睁开眼时,月亮被乌云遮住,明月半墙,一丝光也透不出来,书房外漆黑一片。
  更声阵阵,像战场上的鼓声一样,催促着李书珩。
  李书珩没有任何的拖延,把笔在墨砚里重重地浸满墨汁,又欲提笔继续布陈。
  不过就在他垂眼的一瞬,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王爷,陛下传了苏先生进宫,现在还没回来。”
  “什么?”
  李书珩放下笔墨抬眼去看匆匆而进的陆羽,因为浸在公文里太久,他一时没太反应过来。
  “苏先生是晚膳后被召进宫的,已经去了好几个时辰还没回来。青莲先生他们也急的不行。”
  陆羽说的分明,也看出李书珩脸上是掩不住的疲惫。
  “事出蹊跷,陆羽,立马派人去打探消息。”
  “是,王爷!”
  呵了口气,李书珩找回往日里的清明,他微不可查的皱了皱眉头,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
  待手头的公文处理完毕,他还是要去十二楼一趟。
  总得亲自看看才能放心,李书珩如是想着。
  ……
  夏夜缓缓,夜木清阴。
  楚越的尸体就停放在安华殿中,宫人们早就为她打理好了仪容。
  她看着真安静啊,一句话也不说……
  苏珏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到她的跟前,只记得自己浑身冰凉颤抖。
  犹记分别前她还是那样的明媚活泼,如今却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怎么会呢?
  他们怎么又一次错过,他也再一次失去了她。
  过往的时光交错重叠。
  那一年,她也是无知无觉的躺在床上,就像睡着了一样。
  可她永远都不会醒来。
  然后留他一人在此方时空孑孓独活。
  明明命运给了他一份恩赐,让他们得以重逢,但为何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最初的起点。
  原来,故事的每一段发展都何其相似。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苏珏一遍又一遍的问着自己的心,回应他的只有沉默。
  是啊,谁会回答他呢?
  没有人。
  “公子,请节哀,奴婢就守在外头。”
  说完这句话,中贵人灵均悄悄的带人离开了安华殿。
  临走时,中贵人灵均见苏珏整个人失魂落魄,他心里闪过一丝动容,可也只是一瞬,他便收起了那片刻的同情。
  旁人如何,与他有何关联,他只在乎陛下的所思所言。
  殿里终于清净了下来,可苏珏并不在乎这些。
  他只想好好陪着楚越。
  “阿越,你真狠心啊。”
  空荡荡的安华殿中,苏珏隐忍痛苦的仰着头,将滚热的泪逼回双眸。
  而楚越明媚瘦削的身骨是如此的清晰。
  一幕又一幕,无名村初见时她笃定地信任着他,并一步步融化他本该冰封的内心。
  再世重逢后,他们终于得偿所愿,她出征前的承诺与谎言,甚至,自己未曾亲眼看见的魂散兵马之中……
  阿越,你怎么能忍心留下我一人居于此方时空,饮尽这一世孤寂。
  苏珏痛苦的捂住心脏,阿越,不要离开我,好不好,求求你。
  烛火摇曳,苏珏抱着楚越说了很久,从初识到心动,再到表明心意,他们好像走完了一生。
  月有盈亏花有开谢,想人生最苦离别,难怪不得。
  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放不下。
  苏珏心中怆然,他的一生还未过半,便已是历尽沧桑。
  第一次,苏珏有了莫名的悲戚,他不知还能不能撑得下去。
  ……
  晨曦微光,又是一日新的轮回。
  整整一夜,苏珏都抱着楚越。
  待中贵人灵均带宫人来时,正看见苏珏目光空洞,面无血色,紧紧的抱着怀里的人不肯撒手。
  阳光不合时宜的跳动着进入殿中,苏珏愣了好久才反应过来。
  一句“草民告退。”
  及至第二日的时苏珏才从行宫出来,他的手脚已然冰凉。
  沉重朱门在身后阖上,蝉鸣声骤然放大,夏日里沉重的阳光扑面而来,晒的人皮肤发烫。
  苏珏却只觉得浑身惬意,血液在烈阳下缓缓解冻,他几乎觉得脑中听到了破冰融化的声响。
  他将楚越的尸身留在了这里,他带不走她。
  “公子!”
  苏珏循着声音眯眼望去,见到一抹墨绿现于眼前,由远及近,慢慢放大。
  是沈爷驾车而来。
  此刻宫门前恭恭敬敬立着的中贵人灵均将身体弯的更低,无声无息地转入了行宫的大门。
  苏珏回头看了一眼,然后上了马车。
  一路上二人皆是无言。
  马车在十二楼前停下,轿帘刚掀开苏珏便见李书珩自他面前站定,身后是十二楼的众人。
  他有那么在乎他,他也在乎的人,此生真的值得。
  还不算热烈的阳光下,李书珩微微急切的唤他。
  “苏先生。”
  只见早已等候多时的李书珩向马车上的苏珏伸出手。
  一身王侯的服饰厚重繁琐,李书珩的步伐少见的不端庄起来,各种配饰叮当作响。
  他嘴角绽出一抹笑来,冲破了夏日沉重的日光,经久不散。
  苏珏虽微有诧异,却还是搭上了他的手。
  “苏先生可无恙?”
  “自然无事。”
  苏珏压低声音软言,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在向身边人解释。
  “真的无事?”
  苏珏偏过头去,避过众人的关切目光,指尖在月白布料上捏得泛白,心中泛起同大殿上一般无二的冷意。
  李书珩虽与苏珏认识相处不过一年,已知他面色不对,侧过身去握住苏珏的手,大惊失色,“怎么这么凉?!”
  “无事,真的无事。”苏珏无奈地弯弯唇角,试图抽出手。
  “我只是见到了楚越的尸体。”
  苏珏叙述的平静,也隐去了其他的细枝末节,落在他人耳中却是一阵惊涛骇浪。
  楚越,真的死了?
  “她好安静啊,我从未见过她这么安静的模样……”
  提到楚越,苏珏整个人都陷入无法开解的迷茫彷徨中,这般空洞麻木的模样属实吓坏了众人。
  “玉华,难过就哭出来。”青莲先生的语气柔和,安慰地说道。
  苏珏顿了顿,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扬起了一如往常的笑容,温柔而纯良。
  “先生,我真的没事,就是有些累了,我想好好休息一下。”
  话音刚落地,苏珏站起身,身子小幅度地晃了晃,第一步有些踉跄,他强装镇定,朝着露落园的方向快步走去。
  众人看着他失魂般的背影,都是一阵苦涩心酸。
  怎么会这样呢……
  ……
  “公子,公子!您不能再喝了!跟我回去吧,好吗……”
  临江最大的酒楼中,已经改名苏芷若的小暑儿正苦苦哀求不要命般酗酒的苏珏。
  自从那日从宫里回来之后,苏珏便伤心欲绝,一夜白头,整天醉生梦死,浑浑噩噩。
  苏珏先是将自己关在房中,足不出户,整日酗酒。
  后来十二楼的人都不肯再给他酒。
  苏珏便独自跑出来到酒楼买醉。
  十二楼的人发现苏珏不见,分头满城寻找,其中苏芷若在这座酒楼中找到了他。
  苏珏身边已经散落着一堆空酒壶,从来风度翩翩、仪态端方的他,而今整个人都透着落拓潦倒,其衣发凌乱,眼尾洇红,傀俄若玉山之将崩。
  他挣脱开苏芷若欲扶起他的手:
  “芷若,你让开!不必再劝!我……”
  说到一半苏珏的话语戛然而止,醉醺醺的苏珏耳尖微动,隐约听见了门外路过之人的交谈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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