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你看,只要楚门坚持走到天边,他就总会走出去。
  许多事情李寒露都是这样坚持下来,可也有不可言说让李寒露逃避至今。李寒露始终相信智人大脑具有自我保护功能,她记得从小到大的无数鸡毛蒜皮,却偏偏对那年夏天印象模糊。她觉得自己始终困在巨大的摄影棚里,这里给她最深的伤害却也让她觉得安全,于是她就在天际的幕墙边走了许多年。
  直到她与尹泽川再次遇见。
  那些在半途舍弃她的人都只是这场真人秀里的临时演员,他们说早安,午安,晚安,然后对着镜头行礼,赶去制作下一场剧集。而时隔多年李寒露鼓起全部勇气尝试,终于发现看一部电影并没有那么难。尽管当一桌的菜凉透,炸串也不再酥脆鲜香,外面的世界打开大门,金·凯瑞的台词就像在李寒露的胸口狠扎一刀。
  疼得呼吸困难,但她还活着,也没有哭。大概是哭点随着年纪水涨船高,李寒露再也哭不出来。
  李寒露趴在沙发上睡着了,等再睁眼,眼前光线被一道身影遮了半边,尹泽川正要俯身抱她。
  李寒露登时一激灵,往电视偷瞄过去。屏幕一片漆黑,也不知道尹泽川看没看到播放记录。尹泽川以为李寒露被他吓到,连忙摸摸她的头发安抚,又在光洁额头亲了一下,“没事。是我。”
  李寒露本能地伸手勾尹泽川的脖子。尹泽川顺势将她抱起,往卧室走,“怎么在沙发上睡着了?”
  李寒露闭着眼睛哼哼两声,在他下巴蹭蹭头发。
  “是不是没好好吃饭?桌上的菜都没怎么动。”
  “哪有。”李寒露黏着声音反驳,“我喝了一碗汤呢,还吃了好几块豆腐。”
  还吃了一把炸串。要不是你回来太晚就该让你也尝尝。
  尹泽川将人放到床上,裹进被子,正要去换衣服,却被攥住了手。尹泽川回头,轻轻反握住李寒露的指尖,柔声问她,“怎么了?”
  昏暗光线中只余一双眼睛亮而鲜活。李寒露殷殷望向对方,晶莹瞳仁如同无尽钻石落入水底,“陪我回北京一趟好不好?”
  “好啊。什么时候?”
  “明天。”
  李寒露拒绝尹泽川开车前往的提议,隔天就买了高铁票。高铁游蛇一般飞速穿越小半个中国的距离,行驶平稳,窗外山岚倒退的速度几乎让人眼花。李寒露拽拽尹泽川,“要是我们再游欧洲,不如试试坐火车吧。”
  尹泽川扣住她的手指,笑道:“火车一次,邮轮再一次。终点选在阿尔及利亚登陆,然后开车到摩洛哥。”
  设想十分美好,但最近很难凑出时间,眼看电影节临近,李寒露总是很难允许自己闲下来。李寒露拿出ipad,在屏幕上快速滑动翻页,不知第多少次重看她为公路电影画的分镜——幸而现在心中坦然,不必连看几张图都避讳尹泽川。
  尹泽川向屏幕瞄了一眼,“给我看看。”
  李寒露立刻将ipad捂在怀里。摇头。不给。“你画画那么好,你会笑话我的。”
  李寒露的绘画水平经不起细看,这要搁在从前也就罢了,偏偏日前李寒露才惊觉尹泽川竟然是个会画画的,让他细看堪比凌迟。
  尹泽川举起三根手指,一本正经,“我发誓,绝对不笑话你。”
  李寒露依然摇头,见尹泽川还要开口,干脆搂住他手臂,粘粘乎乎往上一靠,“咱们晚上吃什么?”
  尹泽川知道她在转移话题,也不戳穿,笑答,“你是东道主。你定。”
  “我已经很久没在北京生活了,现在没准儿走在路上都会迷路。你让你助理查查地方。”
  “也好。”
  “那到了之后咱们租辆车。”
  “我跟朋友借了辆车。”
  李寒露诧异抬头,“什么时候借的?”
  “今天早上。”
  “动作真快。那咱们住哪里?”
  “我朋友邀请我去借住。你要是不愿意,咱们就住酒店。”
  “尹老板这资产配置不行啊,你在咱们伟大的首都竟然没有房产。”
  “时间太紧,来不及收拾。”
  “……天杀的资本主义。”
  尹泽川笑了笑,捉住李寒露的手,一根一根缓慢抚过手指。手背细白柔滑,指甲保养得一丝不苟,指腹和掌心却能摸出一层薄茧:有开车磨出来的,有健身磨出来的,也有上山下海握摄影机磨出来的。尹泽川摩挲着那薄茧出神,忽然偏过头问,“你从前的太空梦想,现在还在吗?”
  与尹泽川初识那时,李寒露赌咒发誓等以后毕业了一定要拍一部太空歌剧。现在回头想想,年轻时候的梦想着实轻易到惹人嘲笑,没想到尹泽川不仅没嘲笑她将太空歌剧想得太过简单,反而一直记得。
  “当然。”李寒露答,却没告诉尹泽川隔壁文件夹里就是太空歌剧的分镜。未来的路太长,目前最重要的任务是将公路电影这一步好好迈出去。
  “我当然没有舍弃它。”
  如果万事顺遂,李寒露更希望她能把自己的名字打造成品牌,而不是她躲在作品之后,当一个所谓的幕后英雄。现代社会节奏太快,如果只推作品,很难在数年间隔之后利用旧作影响力为新作造势,这也是李寒露决定走到幕前试图当网红的原因之一。
  “泽川,你还记得antonio lawrence吗?咱们从前在日内瓦看的那部电影,就是她的作品。”高铁驶入隧道,夜幕提前降临,李寒露思绪乱飘,倏忽就想到这位已经成功将笔名打造成符号的著名编剧。
  尹泽川说:“你说过这是你最喜欢的编剧,看电影的时候你哭得好惨。”
  李寒露气他揶揄,装模作样拧他胳膊,又道:“几年前我见过她,在好莱坞的时候。”
  虽然取了男人名字作为笔名,可实际上这位好莱坞编剧是个女人——一位年近五十、或许曾经明艳动人、但却因意外而在脸部与颈部留下大面积烧伤的女人。李寒露曾有幸借由导师的私人关系,参加一场有关电影筹备的小型晚宴,那晚antonio lawrence坐主桌,李寒露只能远远看她。
  李寒露实习期间见过不少名导名编,却唯有这次让她即使连招呼都没打一个就已经开始紧张。antonio个子很高,穿上高跟鞋后目测有六英尺,浅金色缎面礼服如同宇宙深处搅碎的星光,纱网遮住了半张脸,水晶灯管悬于高处摇曳生辉,在另外半张脸上流动出琉璃般的色泽。与antonio同在一桌的还有她的多年“宿敌”。彼时恰逢antonio的创作低谷期,前一年年尾上映的电影在众人的翘首期盼中惨遭滑铁卢,antonio遂说近年打算休整一番,不再进行新的创作。
  “宿敌”优雅地切开牛排,将汁水鲜美的嫩肉叉入口中咀嚼,笑里藏刀,如同磨牙吮血,“亲爱的antonio,其实你大可不必这样。你不必因为一部电影的失败而拒绝创作,就像你不必因为介意容貌损毁而拒绝爱情。”
  传言最近有位圈内知名的投资人正在追求antonio,这话的指向可谓显而易见。桌上霎时寂静无声,连细微的杯盘碰撞都无迹可寻,桌上客人皆将目光聚于二人身上,暗暗期待极富戏剧化的刀光剑戟。
  antonio扬起眉毛,表示了恰到好处的、礼貌的诧异,“我很惊讶你会有这样的想法,但我从没这样想过。我只是在年轻时更加好奇宇宙,好奇世界,好奇每一道溪水蒸腾,化作笼罩地球的雨,不知不觉也就到了现在的年纪。不过说来奇妙,我处在现在的年纪倒有些好奇婚姻。”
  “宿敌”大笑,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作为有如此成就的女性编剧,恕我直言,可能很少有男人愿意给你婚姻。”
  暗箭化作明枪,气氛顿时剑拔弩张。然而桌上男客女客各半,竟没有一人出面为antonio圆场解围。
  尹泽川问,“antonio是如何回答的?”
  高铁驶离隧道,天光霎时亮起,刺目阳光卷入车厢,将李寒露的侧脸勾出一圈金芒。李寒露笑了笑,“她没说话,我说话了。我拿了桌子中央的玫瑰花,走到antonio身边,单膝跪地,向她求婚。
  “我说,我热爱你的灵魂。”
  第39章 “我会活着爱你。”
  这故事走向颇为奇绝, 尹泽川被勾起兴致,笑问,“再然后呢?你们两个如何了?”
  李寒露耸耸肩, “再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李寒露出面纯粹是为了打那“宿敌”的脸,让他知道即使没有男人愿意给antonio婚姻,也有女人愿意给antonio婚姻, 男人压根不是婚姻中的必需品。antonio面上惊诧一晃而逝, 拉着李寒露的手让她起身, 问她叫什么名字, 又邀请她隔日共进晚餐。
  李寒露欣然应允,并承诺会在晚宴之后联系antonio。主桌大佬们自然有他们应该继续的话题,李寒露并未多做停留, 体贴表示antonio可以继续她的晚餐, 然后潇洒退席。
  李寒露根本没有antonio的联系方式,也没打算与她事后联系,自此两人天各一方,再未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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