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漏勺一抄,沥干水分,嫩滑饺子跃入素白瓷盘, 热气升腾。李寒露将饺子端上桌, 两只碟子各倒上醋,筷托架好筷子,站在桌边迟疑着问,“你……左手会用筷子吗?”
  尹泽川本来左手都把筷子拿起来了, 听见李寒露的话,又把筷子放下, “不会。”
  “哦。”李寒露垂着睫毛瞥他, “那我给你拿个碗, 再拿个勺。”
  尹泽川无奈笑着唤她, “露露。”
  李寒露已经转身拿来了碗, 正要往碗里挟饺子, 尹泽川拽住她手腕, 好言阻止, “不用了。我左手能行。”
  尹泽川确实左手还算灵活, 李寒露偷偷观察他两眼,筷子开合毫不费力,尹泽川说能行真不是在逞强。
  毕竟是过年,电视里没再向往常那样放电影当背景音,而是改成联欢晚会,五十六个民族载歌载舞相亲相爱。李寒露忙活半天,早就饿了,埋头吃了三个饺子,听见尹泽川叫她。
  “露露。”
  李寒露抬头,“嗯?”
  饺子吞了一半,这声应答是硬从嗓子眼儿里模糊挤出来的。
  尹泽川仍端着筷子,眼神专注,“我们去欧洲度假怎么样?先去瑞士,再把我们之前走过的国家都走一遍。前段时间我在书上读到,世界上第一部电影诞生于巴黎的卡普辛大街,这次咱们去巴黎就再多加一站……”
  “我没有签证。”
  李寒露说完才发现她好像打断了尹泽川的话,可说都说了,又收不回来,只能继续低头吃饺子。
  尹泽川一愣,没想到李寒露拒绝得这么干脆,“办好签证再去。要是懒得办,就找个免签的地方,明天买了机票就走。”
  醋在饺子里灌了太多,李寒露扯了张纸巾擦嘴,“不想去。”犹豫片刻,决定还是稍微解释一下,“最近就想屋里待着,看看电影。”
  过段时间还要拍摄,看电影是培养心境。要是心玩野了,拍出来的东西不像那么回事。再说其他任务也将提上日程,这时候出国不方便联络。李寒露不愿多提,可也知道她刚才那回答无论怎么找补都不太好听,于是岔开话题,问尹泽川,“你核桃呢?”
  尹泽川常在手里转着的那对小磨盘,干净剔透,跟玉似的,这两天却没见他再拿着。
  尹泽川说:“放在家里。”抬眼望向李寒露,目光温柔却也沉重,莫名像块巨石在李寒露心底撞了一下,“你不是不喜欢么。我就没带。”
  这话把李寒露说愣了,“我什么时候说过我不喜欢?”
  尹泽川仍笑着,放下筷子拿起醋壶,给李寒露添醋,“之前还说要砸呢。忘了?”
  没忘。
  李寒露吃饺子特费醋,跟喝一样,现在不仅嘴里酸,心里也酸,还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楚,给心头蛰得生疼。
  背景音欢腾喜气,两人之间却忽然沉默难耐。小鲜肉们的拜年串烧结束,电视里咿咿呀呀唱起一段昆曲。
  尹泽川深吸一口气,始终注视餐桌对面的人,半晌,问道:“露露,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醋碟成了李寒露的沙丘,李寒露把脸埋了进去。
  昨天尹泽川说给不了她婚姻和孩子,这话初听荒唐,仔细思量一番,却也不难体谅。尹铮自小没有妈妈照料,尹泽川向尹铮保证以后再不结婚生子,其实不过是为了给尹铮安全感,让他知道他所得到的关注和爱不会被分走。倘若易地而处,李寒露能够理解尹铮的小气,也能理解尹泽川自觉亏欠尹铮,这只是聊胜于无的偿还。况且一个男人最吸引人的成熟气质只能靠时光淬炼,别无他法,想让他风采卓然又盼他与她年龄相仿没有婚史子女,全天下都没有这样的美事。
  至于钱的问题,这是个无解之问。
  许多年来李寒露都不知道尹泽川的身家背景,现在回头再想,这个男人所让她沉沦的学识与风度,无一不是用钱堆出来的。她不能既想要他身上被金钱所赋予的特质,又感慨为何她所爱之人不是寻常的贩夫走卒,这叫又当又立。怀璧其罪,别有居心的人太多,尹泽川心有防备也算人之常情。
  李寒露不忍苛责对方,却也不想说谎委屈自己,筷子漫无目的在碟子里戳了两下,给出一个别扭回答,“还行吧。”
  尹泽川轻叹一声,起身,走到李寒露身旁,俯身抱她,“你在医院那几天我一直想去看你。”
  拥抱太暖,仿佛周身裹紧一层丝绒。李寒露允许自己沉溺,却也明白过去都过去了,这话并无多少意义,“那你为什么不来?”
  结实手臂将李寒露环绕更紧,甚至让李寒露连肩胛都痛起来。头顶落下温热呼吸,像一个吻。“对不起。”
  李寒露瞥见尹泽川打着夹板的手,想着就算道歉也不至于是尹泽川对她,扭扭肩膀,小声嘀咕,“再不吃饺子要凉了。”
  尹泽川松开手臂禁锢,半蹲下身,抬头仰视李寒露,伸手握住她想要蜷缩起来的指尖,“要怎么才能消气,嗯?”
  李寒露要把手抽回来,她使劲尹泽川也跟着使劲,挣了半天挣不脱,李寒露气得瞪他,“那打一架吧。”
  尹泽川一怔,而后被她逗得弯了一双笑眼,“想和我打架?”
  人被宠着哄着,就容易露出一点骄矜。李寒露哼了一声,昂起下巴,“怎么,瞧不起我?”
  很多问题没办法纠缠出一个答案,也只能打他一顿出出气。不会真的伤到他,更不会让他为难。
  尹泽川笑着提醒对方,“你可别忘了,当年教会你打架的人是我。”
  那盘酸菜扣到德国大汉脸上以后,尹泽川在旅途中教过李寒露格斗。周身喧闹嘈杂,心脏与鼓点急促的摇滚共振,彩色灯光疯狂旋转忽明忽暗,尹泽川在酒吧角落给李寒露演示如何出拳。
  “诀窍在于学会送肩,”尹泽川起身示范,一拳击出,动作干脆利落,拳头在李寒露眼前几乎就是晃了个虚影,“身体在合适的时候停住,想像拳头靠惯性冲出去。”
  酒吧里太吵闹,李寒露蹦到尹泽川身边听他讲解,回话得用喊的,“就像刹车没系安全带,车停了人飞出去?”
  “exactly.”尹泽川让李寒露照做,李寒露照猫画虎,脑补得势如闪电,实际却力道如棉。
  “身体不要被手臂带动,这样会影响手臂的运动轨迹。出拳的时候手臂放松,收拳的时候要像皮筋弹回来,而不是生硬地把拳头扯回来。”尹泽川站在李寒露身前,将手指活动一番,然后向她竖直举起左手手掌,“朝我手上打。”
  李寒露赶紧摇头,不肯,“打伤你怎么办?”
  尹泽川笑道:“放心吧,不会的。来,有多少力气都使出来。”
  第一拳李寒露打得迟疑,不敢用劲儿,哪想拳头刚触到尹泽川的手心,尹泽川就顺势承了她的力道,拳势被化去大半,如同一滴墨消失入一池水里。李寒露不服,再打,尹泽川就陪着她玩儿,还不断让她加些力气。
  一拳,一拳,再一拳。尹泽川的注意力没在接招上,始终目不转睛含笑看着李寒露。少女一张娇俏的脸被灯光涂抹斑斓,亮丽如同生机勃勃的油画。
  最后果然是尹泽川还没怎么样,李寒露先死活打不动了,一边硬撑着出拳,一边绝望喊道:“没劲儿了没劲儿了,怎么打人也这么累?”
  尹泽川哈哈笑着,“没劲儿就停下来。”
  “我不!”又是一拳挥出。
  李寒露眼神清澈却又无比执拗,出拳力气难以支撑也不肯停,原本浅淡的嘴唇抿得死紧,竟奇异地多了一丝艳色。尹泽川端详她,心说这小女孩可真有意思。
  “不是没有力气了吗?怎么还不停?”
  打了半天没有一拳真正落在实处,李寒露无论如何都心里不服。李寒露暗自揣摩可能这和出拳速度有关,那么只要快一点、再快一点,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总有一拳能把尹泽川打翻在地。
  “我就不!”
  尹泽川笑得爽朗,“好,那就再来。就喜欢你这样的。”
  半空中的拳头再次落进尹泽川掌心,然而这次的力道却比之前都要弱许多,虚飘飘的,像是脚踩在半空。令人眼花缭乱的纷繁灯光下,李寒露略歪着头打量眼前这个俯视她的成年男人,拼命试图从简单的词语中挖掘更深层的含义,像在打量一个让她困惑的童话。
  童话终于在经年之后水落石出,描摹清晰。李寒露在灯光下眨了眨眼,看回忆中人与眼前之人重合,“你不知道吧,我前几年专门练过拳击。所以不要让着我——”停顿一下,又补充道:“等你手好了之后,不要让着我。”
  尹泽川高出李寒露一头,身型可以完完全全将她笼罩起来,更何况男女本就力量悬殊,就算李寒露练过再多年也没用。这是一场能够轻易预测结果的战局,任谁听了都会觉得李寒露不过戏言而已。
  但尹泽川只是笑笑,起身,重新坐回李寒露对面,向李寒露真诚颔首,“我不会让着你。这是对你最大的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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