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或许这确实是尹泽川。
尹泽川的杂糅眼神在李寒露眼中如同野兽派画家打翻的色彩,有淡漠,有怜惜,有审度,甚至还有一丝不甚明显、掩饰极好的怒意,“别人碰你,你怎么不知道躲?”
“i…i saw a fox at the corner of the street.” 李寒露絮絮念叨,甚至自己都明白这是醉话,可偏偏脑子并不想控制嘴,放任自流。“will it rain today?”
尹泽川的声音极其平静从容,丝绒一般低沉醇厚,“以后再遇见这样的人,就把红酒瓶子砸他头上。”
“you always know how i wish i could see you holding an umbrella in the rain, but, but…”
李寒露说着说着脑子卡壳,委屈地耷拉眼角,吸吸鼻子,快要被满天飞捉不住的词汇气哭似的。尹泽川看她许久,微微叹息,表情终于松动,“we’re in china, luv.”
李寒露的记忆仿佛仍然停留在伦敦,那个八年前她与尹泽川分别的地方。那时候李寒露很想看尹泽川打着长柄伞走在雨中,就像电影中的英伦贵族,可天公不作美,那两天伦敦晴得让人恼怒,他们不曾赶上任何一场雨。
尹泽川自李寒露包中翻出门卡,将她抱起。李寒露仍小声咕哝着什么,伸臂搂尹泽川的脖子。直到走近门口,尹泽川才听清李寒露说的是,伏特加。
房门打开,冰冷月光斜铺一地。李寒露仿佛突然酒醒,自尹泽川怀中跳回地面,一手关门,一手狠推尹泽川胸口,将他按到墙上,踮脚吻了上去。
唇舌勾缠,近乎撕咬,博弈如同一场拼杀。而等战争般漫长而激烈的亲吻结束,两人呼吸急促却眼神清明,谁也没动情。
这不是李寒露想要的效果。李寒露顿时烦躁起来,脱掉西装外套,随手扔到地上,又伸手去解尹泽川的衬衫纽扣。男性的躯体热量太过惊人,即使暂时无法真实触摸,也能轻而易举激荡心跳。李寒露忽然没了刚才的尖锐与凶蛮,拽拽尹泽川的衣领,示意他低头,想同他讨一个吻。
尹泽川叹息,低头,揽住李寒露的腰,与她抵着鼻尖磨蹭嘴唇。
李寒露却并未沉迷其中,颈项略微后仰,与尹泽川拉开几个厘米的距离,“今天为什么不陪我一起来?”
这话冷静得不像醉话。没等尹泽川回答,李寒露又一字一句重复问道:“你连发生过什么都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愿意陪我一起?”
像是透明冰面忽然被榔头凿开,泛白裂痕自受力点瞬间蔓延,水被遮挡,冰的不存在再也无法假装——即使玄关光线太暗,李寒露无法真正看清尹泽川的眼睛。
尹泽川在微弱光亮中凝视她,睫毛一动不动,整个人如同没有呼吸没有心跳的木偶。许久,才僵硬而冷淡地反问,“你呢,你又为什么想拍公路电影?你的梦想不是太空吗,为什么要拍公路电影?”
装得再冷静也不是真冷静,李寒露酒气上头,连直线都走不出,只能勉强辨认出尹泽川并未回答她的问题。其实李寒露无需明知故问,孟瑶光早就告诉过她答案:这些年来尹泽川在任何场合都没有过公开的女伴,从来没有。而李寒露拼尽全力想证明她对尹泽川而言是特别的,一切不过徒劳。
李寒露忽然突兀地灿烂一笑,推开尹泽川,倒退两步,摇摇晃晃往电话的方向挪,“我去叫瓶伏特加。你要什么?你要是不想喝酒店的酒,不如叫人来送?”
尹泽川冷眼看她,“李寒露,你这是在酗酒。”
“非也,非也。”李寒露晃晃手指,风情万种地一撩长发,原地转了半圈,如同迪士尼公主正在舞蹈中荡起裙摆,“刺激艺术家创作灵感的四大方法:酒精、嗑药、滥交和死亡。但只要经历过最后一种,其他三种就很难达到阈值。达不到阈值怎么办?”
李寒露将手掌立在嘴边,倾吐秘密一般,淘气地皱皱鼻子,压低声音,“加量。”
尹泽川仿佛忽然被激怒了,大步上前,钳住李寒露的手臂,一路将她带到床边按倒,寒声命令道:“以后不许喝酒。”
李寒露后脑勺被厚如云层的被褥冲击,一时间差点在醉意与晕眩中昏睡过去,可难得不苟言笑的尹泽川简直他妈郎艳独绝世无其二,让李寒露不舍得闭上眼睛昏睡一分一秒。
李寒露伸臂勾着尹泽川的脖颈,逼他贴近,逼他低头,逼他躲不开她拂在他脸上的呼吸。李寒露开始理解为什么飞蛾总喜欢被火烧掉翅膀,鳞粉化作最后的光,痛着快着痛快着,哪还有什么比这燃烧更漂亮。李寒露深深吸气,闻他身上熟悉的古龙水味道,难得媚了眼睛、软了调子,温顺如同刚刚献祭羽翼,“要不你投资我电影吧,我不想努力了。”
这话其实还有后话,李寒露已经盘算过不短的时间,今天虽然是借酒说了出来,倒也不算冲动。公司电影部的女领导曾经承诺过李寒露,只要李寒露能自己拉到投资,她就给公路电影立项。尹泽川作为公司隐名股东之父,薄面肯定还是有那么几分的,他的资金往那儿一拍,女领导很难出尔反尔。而在李寒露的算盘里,尹泽川的投资不过一个引子——或者说,一个幌子。有了尹泽川与公司的双重背书,李寒露左挖右凿,再从别人手里撬出点儿钱应该不难。而等到把钱凑够,就让尹泽川撤资,他没什么真正意义上的经济投入,也不算欠了他的。
说白了,就是空手套白狼。
这主意解释起来有点复杂,李寒露正犯困,嘴懒,不愿说那么多话,刚想撒娇让尹泽川抱抱,却猝然被对方扔开圈在其颈上的手臂。
尹泽川居高临下俯视李寒露。那眼神太冷,李寒露从未见过——如同端详爪下猎物,恨不得将其活剐。李寒露突地一抖,酒都醒了大半。
尹泽川的声音依旧沉稳动听,像极了在星空艺术馆手执手杖为游客讲解,他的存在本就是风景,任何念诵都是诗文——尽管那诗文并不诗意,反而冷酷如同剖刀。
那诗文说:“我只是有钱,我不是傻。”
第14章 这世上没什么幻觉能持续美丽。
李寒露的酒忽然全醒了。
尹泽川起身离开, 摔门而去。李寒露从未见过尹泽川发火,那一声摔门大概已经是他最出格的表达。
头脑已然清醒,四肢却仍像被石头压着似的发沉。李寒露在床上躺了许久, 直到肢体恢复控制,才爬到床头,拿起电话, 让酒店送来一束玫瑰花和一瓶伏特加。
伏特加是喝的, 玫瑰花是泡澡的。李寒露放了热水, 拿了酒瓶和薄荷糖盒, 探出脚尖,走进花瓣铺出的渊薮。你以为花瓣会将你托起,而实际上你一脚就能把它们踩得沉底。
这世上没什么幻觉能持续美丽。
李寒露头疼得厉害, 灌了酒后本能地将薄荷糖盒里的东西往嘴里嗑。糖盒里都是止疼片, 郁言去世以后李寒露就染上了这个毛病,整晚整晚头疼得睡不着,只能靠大把让人上瘾的止疼片勉强换来睡眠。酒精与药让李寒露思绪乱飞,李寒露颠三倒四念着, 我欲醉眠卿且去,白云堆里笑呵呵, 古来圣贤皆寂寞, 惟有饮者留其名。念到最后语言系统再度失灵, 混乱地唱起了一首英文歌——如果我英年早逝, 请将我埋进丝绒, 让我躺在玫瑰之中, 在黎明沉入河水淙淙。
你穿上你最好的衣服, 我也会戴上我的珍珠, 当我已死, 我的想法终于被珍视。*
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李寒露每天在车里把这首歌单曲循环。原本李寒露不是喜欢开车的人,可四个轱辘逃离现实总会比两条腿快一点。那时李寒露每天都在满心期待一场天降意外,让她魂飞魄散哪怕死无全尸,然而时间一天一天过去,意外并未如约而至。
浴缸里的水渐渐失去温度,李寒露想起身,两手撑住浴缸边沿,却发现使不出力。酒瓶漂在水面,玫瑰花瓣也染了伏特加的浓烈味道,胃里剧烈灼烧,四肢间或抽搐,身上冻得发抖,额头冷汗直冒。李寒露眼看着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时间,疲倦地闭上眼睛,再睁开眼,时间轻易跳掉了一个多小时。
残存理智让李寒露昏沉意识到,这不是醉酒也不是困倦。是昏迷。
李寒露曾有过无数想死的时候,想死到刻意找死,从车技捉襟见肘到能在地下赛车中不输声势,纯粹是靠不要命练出来的。可那时候想死没死成,就万万没有死在现在的道理,她还有那么多未竟的梦想,想法在死后被珍视的先决条件是要在这世上留下声音。
李寒露挣扎着划开手机,几乎是凭本能闭眼找到尹泽川的对话框,沾水的手指打滑好几次,才终于按下通话。
等待音成了溶洞里一滴一滴落下的水,仿佛永无止境,也不知道熬到哪一滴,就会在心上凿出孔洞。
直到通话自动取消,尹泽川也没接。
求生的渴望忽然强过任何爱恨,李寒露不再将自己的性命拴在这根摇摇欲坠的钢索上,艰难划过一排与同事们的聊天记录,然后见到了明澈的名字。
这次电话接通很快。李寒露在彻底失去意识前,只听到自己用发颤的声音说了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