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其实你可以不理我。”站直身体后,他一本正经提醒:“要是我摔下去,你的报复对象又少一个。”
“没监控,被判蓄意杀人会坐牢。”
“说得也对。”
七弯八拐的,地势变缓和了,南在宥忽地关掉手电筒,转身一步一步往后退:“非常遗憾,让你错过一个好机会,不过现在打开手机相机也来得及。”
“……”
本来就黑,再摔一次纯属自找。
如是念头一闪而过,崔真真往前走,上方茂密的树枝寸寸退却,被广袤的星空所替代。
好比巨席天鹅绒帷幕,妆点无数钻石,形成静止的银白河流。原来一旦走出树林即是一片平坦的土地,视野豁然开朗,给人以一种城市里永恒丢失的静谧与浩大感。
“那边还能看到海,”南在宥微扬下巴,夜空下嶙峋的岩石搭建构成海湾,海面颤动着波光。颜色由稍浅的宝蓝不断加深延伸,往远处眺望,暗沉沉的海与天相连接,尽头是一片混沌的黑。把人顿时衬小了,如同沙粒。
再星星,看到海,可能算不上好事,不过某人的愿望清单一次性达成两项。
海风吹乱额发,崔真真无声侧眸,有几分钟终于捕捉到有一瞬间快死的人才会有的,那种明确的、晦涩的、贪恋美好事物的眼神。仿若流星快速地划过、陨落,然后消失无痕。
她一度认为他会说些什么。在等着,甚至提前想好对应的说辞,然而对方始终闭嘴不言,什么都不曾说。
天快亮时才若无其事张口:“走吧,好困,回去睡觉。”
堪称锯嘴葫芦典范。
下山南在宥脸色变差,时不时咳嗽,眩晕,走走停停,导致耗时比上山多。半路撞见灯笼游行,也就是当地人口中的山祭,冬去春来意在祭拜山神换取新一年的庇佑。
一只只竹架纸糊的金鱼灯笼燃亮火光,井然穿行。
阿钢走在最前面,抬头瞧见两人,兴高采烈地腾出手打招呼,遭到老妈狠拧一把。
“别东张西望的,用心点,不然回去揍你。”估计被这样训了,他挤眉弄眼改作出一脸苦哈哈的表情,身体倒是老实,双手紧握木棍高举灯笼,随着村民们一块儿用方言念词。
假如。
假如当年没有发觉潜能,站在那位置的人应该是南在宥。
假如没有病,也许南在宥还有机会和他一起。
朦胧的晨光勾勒出低垂的眼睑,等到灯笼游出视线,她们继续下山。
*
熬夜带来的连锁反应是身体疲惫,精神萎靡,回房间倒头睡觉。
当老旧的火车第二次喷吐黑烟途径田地,崔真真位于离村最近的小镇收容所,和一群小豆丁们一起残忍地给小猫小狗们打疫苗针、喂药。满院子动物哀号,鸡飞狗跳。
“在宥哥怎么还没好!丢丢实在太大只、太调皮了,我们根本抓不住!”
“不听话的狗狗要打屁股。”
“让在宥哥打,他比我们力气大。”
“对。”
小豆丁们累得气喘吁吁,个个瘫坐在地,东倒西歪,拿灰不溜秋的手掌擦额头汗。
“以后不来是什么意思?”
院子内外声线重合,由于人坐屋檐下,门没关严,办公室里所长震惊的语气不断飘进耳朵:“什么股份分红,我怎么听不明白?你是说你……”
“这怎么可能?哪个医生说的,去首尔看过吗?小地方的医院可不靠谱,你们村就红红那孩子,眼睛用多了酸都能诊成基因病……哦,你就是在首尔看的,也跟国外专家见过了……”
老人声音低了下去,好一阵默然。
“起初光收阿猫阿狗,后头人家不要的鸡鸭、孩子净往这儿丢,你瞧瞧,屋全住满了,院子也塞不下他们。这么下去不是个事儿,我琢磨着也该送他们去上学了……头尾钱从你手里来,这都是功德啊,做好事啊,怎么会这样呢?”
他说不下去了,反反复复咕哝:“怎么回事呢?”
咔哒,余光瞥见门板空隙,有人把门关实了。
院外传来另一道声响:“呦,姐,你也在呢?”
阿纲推来两辆自行车往外头一摆,孩子们连忙簇拥过去,脸蛋挤着脸蛋,大声喊他帮忙按大狗、带他们坐车。阿纲呼哧几声,摆摆手,丢下一句:“等着,我再去弄辆车,迟点带你们玩。”
跑了。
小半晌骑一辆五彩斑斓、脱漆部位疑似用蜡笔颜料填补的车回来,马戏团杂耍似的绕院子一圈圈转,直转得小观众们眼馋到不行,快哭了,这才两腿一垮,下车随机捞起一个放后座上,开始轮流载他们兜风。
可一个司机对应三十多位乘客实在太慢,所以南在宥一出来,合情合理地被包围,七八双眼睛装满央求望着他。
“我字帖写完了,哥!”
“我打了十个针!喂了七个药!”
“我我我……我也想玩。”
“自行车!!!”他们异口同声。
孩子们有事做了,警报解除,松弛下来的动物们各自回到老地方,以见怪不怪的姿态在吵闹声中趴下。
南在宥光荣上岗,背上一个后座一个,同纲子一个顺时针一个逆时针交错着来,速度时快时慢,冷不防来个刹车急转,可谓乡下平地简易版过山车,逗得人尖叫连连。
晚霞在笑声中降临。尽管过足瘾,这些被遗弃的小孩们显然对南在宥格外抱有依赖,一个个上前告别,送礼物——多是橡皮泥捏的小猪、海滩捡来的石头之类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恋恋不舍地瞧着他们上车,圆圆的轮胎滚动,眼看把会陪他们玩的大人们越带越远……
年纪小的哇一声开哭,年纪大的支手喊下次见。
下次见。
“哥你下次啥时候回来?”
不算平整的返村路上,纲子用力蹬脚踏板,屁股悬空坐垫上,肩膀一耸一耸的,“这破路,八百年修不好,甭管村里镇上没人肯跟我比骑车,太没劲了!我做梦都想你回来,没禁渔咱俩还能出海捕鱼去。对了,今晚去我家吃饭啊?姐你也来,做你俩饭了,我妈老母鸡都宰了。”
“好啊。”南在宥应了一声。
“行行行,今晚准吃饱,我妈这人别的不行,手艺没滴挑。她是不是找你念经了?昨晚瞅见她抹眼泪了。”
阿纲不缺话题,嘴皮子利索,倒豆子般交代:“弄不明白她,我读书不行去外面打工有啥不好的,非要我重新读、不然就把祭祀的活儿接了。我又没那本事,揽它干嘛?再说村子那么小,多少年了我家才买上电脑,网还不好,高楼大厦、动车、飞机都没亲眼见过,活一辈子有什么意思。”
“没意思。我就想去大城市,越大越好!哥你觉得首尔咋样?”
“哇,有个坑,你们慢点。”南在宥道:“要和我们一起走吗?其他问题我来解决。”
“呜呼,好爽!”
屁股重重撞了一下,他皱脸反笑:“那不用,哥,你帮我跟我妈说一下让她放人就行,其他我自个儿行。我是个男人,就想靠自己走出村子,去大城市,找工作,不信养不活自个儿。反正我年轻,有的是力气。”
反正他的人生刚起步呢,未来有的是机会。
这么一想,正值青春的阿纲更来劲了,骑车飞快,中气十足:“我!指定能赚到钱!买房子!讨老婆!以后把我爸妈接城里去养老!哥你说对不对?!!”
“……”
“说的啥,听不着!大声!”
“……”
“再大声!”
“我说没问题。”南在宥提高音量,无奈笃定的口吻,张嘴往肺部灌进一阵阵冷空气:“凭你肯定能——咳,咳咳咳咳咳。”
“哈哈哈哈哈哈,哥你不行啊。”
纲子转回头,定定凝望前方:“我要去首尔!”
“我!要!去!首!尔!”
“今年就去!”
“谁都拦不住!哇啊啊啊啊啊啊!”
近乎鬼哭狼嚎,嘶声吼叫,他的决心不住回荡。
“哥你呢?你想要啥!”
年少者丝毫不知内情的询问同渐渐消淡的斜阳光一并甩到脸上。面对他亮晶晶的眼珠,黝黑皮肤上两排白花花的牙,眉梢眼角洋溢满期待与自信。被问者的脑子一刹那空了,手指关节发白,无意识掀唇。
“我想……活下去。”
“啥?!!”
“我想——”
音节卡在喉咙,溺水般的窒息感直冲神经。
无法实现的愿望,说再多遍有什么用呢?
每一天,月亮升起来,再降下去,他为数不多的生命余额便减少一天。可太阳依旧会升起,新的一天以不可阻挡的架势准时到来,既然如此。
“我想去游乐园玩。”他说完便笑。
笑容不浓不淡,恰到好处地化解悲凉。
听不出其中复杂的情绪,纲子发出一阵爆笑:“不是哥,你都这么大了居然喜欢游乐园!哈哈哈哈哈,给姐说还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