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没有关系,接下来便是验收成果的时间。
  城市的另一角,裴野正深陷梦中。
  “着火了!着火了!快跑!!”
  “等等我,啊——!”
  突然涌入的强光刺得他无法睁眼,他能感觉到,纷乱的喧闹,哭嚎,黑烟滚滚弥漫,周围目之所及的一切,木材、橱窗、模特、海报皆在燃烧。所有人都在跑。
  他也跟着跑起来。
  大口大口呼吸着,烟尘熏染他的喉咙,火星迸溅脸庞。
  救命!救救我!拉我一把!
  我女儿还在里面,谁来……谁能帮帮我?拜托……走开!死老太婆别西八地挡路!哇……奶奶……呜哇哇哇奶奶……
  尖叫声不绝于耳,跑着跑着,一双手推上后背:“滚吧你,碍事的东西!”
  他跌坐在楼梯边,被来往人群踩了一脚又一脚,小腿痛得好像断掉。重新爬起来时,没有为什么,总之能隐约望见旋转楼梯的最下端,那道比普通人宽两倍的肥硕身影大力推搡旁人,自顾自冲出商场。
  鲜红的万物,折断的宣传牌,一缕缕热气拂过面庞,一幢幢人影与发丝从眼前流过。
  世界如陀螺般拼命旋转起来,混乱间,独有他被遗忘在中心,变成定点,茫然而又迟钝地驻足原地,听见悬挂在顶楼的周年庆幅燃烧殆尽、坠裂的声响。
  火,是邪恶的,危险的,无法掌控的东西。
  “普罗米修斯从众神那里窃取了火种并将其送给了人类,为此,他被锁到岩石上,受到了永世的折磨。”
  古希腊神话如是说。
  他的父亲葬身火海。
  “你就不能有点傲气吗?尊严都到哪去了?像条丧家犬似的任人嘲讽,受尽羞辱,这就是你所谓的艺术?李道元,你爸妈重病的时候,难道是艺术让他们活下来的吗?!”
  “除了荷尔蒙作祟,一时被激素蒙蔽才选中你这种货色做丈夫,甚至为此生下孩子。我找不到其他理由解释这些年的荒废!”
  “是我的失误,误以为感情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险些失去继承权,好在本该属于我的东西都已回归。至于你,李道元,活着也好,死了也好,与我无关。”
  时间化作一条绸带,悄然拉长、延伸、撕扯变形。
  从歇斯底里的争吵到冷漠无波的舍弃,裴野记忆里有关父亲的最后一幕,是他把一半烈酒灌入喉咙,一半泼洒地上。
  然后在烈火包围的乡村木屋中高举画笔、手舞足蹈、放声歌唱直至死亡。
  ——本世纪全韩国最癫狂的行为艺术家,著名财团yk入赘女婿。
  报道这样形容他,他的前妻仅发表两字评价:不熟。即便葬礼都不屑出席。
  裴野没能继承到生父的一丁点艺术细胞,相反,他做事粗暴,缺乏耐心,欣赏不来任何美的形式,单在破坏与毁灭上别具天赋。
  音乐,戏曲,舞蹈,美术馆,通通为他憎恨?偏偏到这一刻生死攸关的关头,感受到周遭炙热、飞跃的火花,犹如天性觉醒,有一瞬间,他竟觉得它们很自由。
  漫天灰烬,是疯子在刀尖上壮烈地狂舞。
  假如他也死在这里,他好奇,他想问,他的妈妈会感到难过吗?
  会后悔那些巴掌、痛斥他是蠢笨无用的累赘,会为他哭吗?
  如此荒诞的想法出自八岁的裴野,很快,他猜到结局。
  姐姐会哭,妈妈不会。
  因为裴会长可以表演,擅长伪装,唯独不会为没价值的东西掉泪。
  “喂,别发呆快跑啊!”
  稚嫩的童声打破桎梏,裴野顿然睁眼,进入万分清晰更缤纷的世界。
  形同一束锋利的光,劈开黑暗。女孩拉着他跑,脑袋后浅紫色的蝴蝶结一跳一跳,漾出流动的弧度。
  楼梯,台阶,大火与被压住烧灼的衣服,万物皆在倒退,她们不断前进。
  往前奔跑。
  压低身体,迈开腿,扬起衣角,不顾一切地飞奔着,仿若挣脱锁链的飞鸟,张大翅膀低低俯冲,在妈妈看来,对爸爸而言,是怯懦逃跑,抑或是挑战看似绝无可能战胜的火焰呢?
  他不知道。
  火也不知道,火静自燃烧。
  关键的是,他们真的跑出来了!
  “少……阿野!阿野!你在哪里?”
  远处金管家焦急地大喊,裴野下意识拽住女孩:“你去哪?叫什么名字?我很有钱。你救了我,可以去我家拿钱。”
  她答了什么,他听不到。
  警笛和喇叭吵得脑壳呱呱疼,前方火光冲天,巨大的商场轰然颓萎。
  女孩转头,蒙了一层纱,眉目、表情怎样都看不清。裴野努力瞪大眼,视野明灭闪烁,只记住一头短发。她的斜挎包上,趴着一个很笨很傻的小棕熊挂件。
  “再见!”女孩一溜烟跑了。
  “喂!”他大叫:“回来,笨蛋!”
  你还没告诉我,你是谁。
  你究竟是谁?
  似乎要回答这个问题,浓雾蜂拥而至,昏色中倏然浮出一双眼睛。
  干净,悲伤,好像泡进牛奶的浆果,眼尾拖曳出一截动人的红。
  “裴野……”
  她又叫他的名字,声调低软:“所以,就算是在大火里冒生命危险救过你的人,因生病而发胖,你也会这样不管不顾地欺负她,逼她去死……对吗?”
  心脏猛然一紧,裴野于黎明时分惊醒,再没能睡着。
  第19章 挂件
  崔真真,崔真真,崔真真崔真真崔真真,她说那话什么意思?怎么知道商场的事?难道她就是当年那个小女孩?
  那她干嘛不早说?
  为什么昨晚才说??
  一晚没睡好头痛眼黑的时候,太阳升起的时候,坐在餐桌前托着脸心不在焉吃早饭的时候……包括上学路上,裴野翻来覆去一直想这些问题。
  想不通。
  于是脑海自动回放几个小时前的场景,每放一次便愈清晰。
  他记得,那栋楼因闹鬼传闻废弃了很久。他们去的那个教室,以前用来学音乐,所以里面杂七杂八的乐器、乐谱特别多,还有一台旧钢琴,摆在窗户斜角。
  他进门时,崔真真正靠在钢琴边。领子被扯得很开,露出奶白的皮肤,细长的锁骨犹如沙漠里掩盖的隆起,颇有些形状,不过不明显。
  倒是那些青斑红疮,零零散散分布着,与那双漂亮的眼睛、松散系带一起出现,怎么说呢……触目惊心的感觉。
  好比尸体上结出的果实。
  那具尸体越腐烂,越脏臭,流大片脓水。果实越鲜亮饱满,自五脏六腑内汲取的营养越多,两者形成的冲击力就越强。
  十分怪异却又令人着迷的美感,足以叫世间任何一个长了眼的家伙情不自禁,一看再看,破坏与保护欲同时达升巅峰。
  光看脸,又是另一种风格。
  头发弯弯曲曲贴着,整张脸哭得发红,又柔弱又无助,像个快破皮的小桃子。
  裴野想起她动作,双腿对折,双手环抱膝盖,下巴埋进港湾里,十分防御性的姿态。多像猛烈挣扎中好可怜捡回一条命的脆嫩雏鸟,被雨淋湿的狼狈小兽。
  她不知道该相信谁,不知道还能依赖谁,因此只能抱住自己,颤抖着直面风暴。
  红灯,司机踩下刹车。
  思绪胡乱地跳,裴野第一次发现自己记忆力这么好,这么能比喻。
  一点都不高兴,他摁着脑门问:“金叔,新世界商场那个女孩还没找到么?”
  “目前没有。”金管家的回答和多年前一样,“那天人太多了,场面混乱,进商场又不需要实名登记,所以很难找。怎么了,阿野少爷,又提起这件事?”
  “随便问下。”裴野声音低哑,下了车,不想再进那栋楼,转身去教室。
  圣格兰高三a班,老师写板书,讲台下一派寂静。
  该不会要地震了吧?海啸?否则裴野怎么会破天荒出现在教室最后一排?
  虽然只是坐着发呆,扭头望窗外。大发,这可是裴野,各种名牌教授资源在手,至少初中就学完所有高中内容了吧?
  哪怕每天玩乐照样名列前茅,全国性质的竞赛愿意参加就能获奖,何必再来听课?
  有好事者统计,自打入学圣格兰后,他一共来教室十次,合计152小时,也就是六节课不到。其中两次应付校外媒体采访,五次跟n4中的其他三位闹掰。
  最后当然是南在宥笑眯眯地跑来陪课陪玩,疯狂使用语言艺术,才哄得坏脾气大少爷勉强点头和好。
  其余三次原因不明,这一次又为了什么呢?
  他们好奇死了,偏偏大气不敢出,生怕不小心惹怒他,平白无故收到一张红牌。
  毕竟裴野最经常干这种事,心情不爽就看谁都不顺眼,眼睛太小、发型太丑、走路外八、高低肩……任何鸡毛蒜皮的原因都能发作,随手拉走廊上揍。
  “……已经两节课了,难道说那位打算今天都呆在教室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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