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0章

  府台欲哭无泪,额角的汗打湿了御寒厚帽边沿的绒毛:“下官原本也是奉了皇命,生怕世子在这时候……唉,谁曾想陛下这又要扶立世子,倒是叫下官难做。”
  裴涿邂抬手,轻轻拍了拍府台的肩膀,说的话倒是颇有几分善解人意的意味在:“大人这揣测圣意的话同我说便罢了,万不可同旁人再提,不过大人放心,我既来了此处,便不能让大人独自为此事犯愁。”
  府台眼眸瞬时便亮了起来:“还请大人赐教。”
  裴涿邂笑了笑:“赐教算不上,只是两句保命的忠告罢了,世子在此处所行之事,你不必阻拦,但也不必显得太过热络,从此刻起无论上头如何,你只需明哲保身就是,毕竟以后的事……谁又说的准。”
  府台心中一惊,一时间也难以分辨此言究竟是京都中那位的意思,还是什么其他,但有一点是能确定了。
  杨州要不归他管了。
  府台抬袖擦了擦汗,当初此地原本的官员在五年前因检举有功晋升调离,如此想来也幸而五年前他没参与到这事上来,否则此刻定要被世子针对。
  马车要向前而行,裴涿邂略拱了拱手算是拜别,府台连忙躬身施礼,目送着人离去。
  这世子院中的一个妾室,竟能得朝中一品大员骑马护送,这世子本人定是更让人忌惮。
  苏容妘坐在马车之中,透过不算厚的车窗垂幕,她依稀能看见伴在她马车旁的身影,她下意识抬手想要将垂幕掀开,只是手刚搭在上面,她便觉得有些不妥,重新放了回去。
  裴涿邂既然当众唤了她姨娘,便是不能显出任何熟络的模样来。
  但在这时马车外却突然进声音来:“可是有何吩咐?”
  裴涿邂的声音突然冒出来让苏容妘被吓了一下,她清了清嗓子:“没事。”
  她睫羽轻颤,稍稍凑近了些,虽略有遮挡,但还是能看见马车外的人骑在高马之上。
  他慢条斯理地把缰绳在手上多缠了一圈,身形随马儿轻晃,紧跟着他压低着的安抚的声音便又传了进来。
  “还是回你之前住的那个院子,路途不远,别担心。”
  苏容妘低低应了一声,眼眸低垂了下来。
  凭心而论,裴涿邂不在时,她确实要提防许多,但若是他在,好似最大的危险便只剩下他一人,可他如今似与从前不同了,那在他身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
  她袖中的手下意识攥紧了些,头轻轻倚靠在靠近他那侧的马车车壁上,有些出神。
  一路回到了府门前,苏容妘下了马车,迈步入门后裴涿邂便毫不遮掩地跟在她身后,随着她越来越加快的步调跟她入了内室。
  苏容妘的心了起来,到最后直接是小跑着回去,一直到跑门口,手撑扶在门框处稍稍缓和了两口气,只是再要推门,便有些不太好的预感。
  裴涿邂跟在她后面,在此刻倒是帮了她一把,直接从她身后抬手将门推开一条缝隙。
  “这——”
  苏容妘下意识回眸,便对上裴涿邂那双墨色的眸子:“他——”
  他声音顿了顿,难得见他这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苏容妘多少有了些预料,呼吸沉重了起来,最后推门的手也有些颤抖,但还是一鼓作气将门彻底推了开。
  屋中的药味扑面而来,此刻屋中并非只有阿垣一人,谭策与大夫都在,就连宣穆也在旁侧的桌案旁。
  苏容妘呼吸越来越急促,想要迈步进去时脚步却陡然一软,裴涿邂一把将她捞了起来。
  “大夫说,他大抵就是这两日的事,但现在的情况不能发丧不能下葬。”
  裴涿邂喉结滚动,竟是在此时,搀扶着她走向另一个男人。
  第426章 任何一点失控都能将她击溃
  沈岭垣昏睡着,好似周遭的一切再与他无关,可是他能甘心就此放手吗?
  将心爱的妻子与尚且年幼的友人之子留在人世,留在这大局未定的漩涡之中。
  可再不甘心又能有什么用?
  寿命的定数早在没投胎时,便已经在生死簿上写了准日子,再多的不舍与不愿最后也终要化作尘土,化作撒手人寰四
  字。
  苏容妘跌跌撞撞被搀扶着到了阿垣床榻边,看着他那已经瞧不出什么起伏的胸膛,最后握上了他的手。
  谭策于心不忍,但毕竟是个粗人,想要劝慰又不知说些什么好。
  他是最知晓这两人过去的,五年前这两人对他来说年纪尚小,感情再深也好似小孩子的家家酒,但如今却是不同了,他难以观看下这完整的死别。
  “妹子,你在这陪他说说话罢,小郎君我先给带下去了。”
  言罢,他几步走到桌案前,一把将满脸担心地盯着自己娘亲的宣穆给捞了起来,走到门口时,又回转过身去:“裴大人,请罢。”
  裴涿邂此刻看到的是妘娘的背影。
  她半跪在床榻旁,将床榻上男人的手捧在掌心之中,一点点贴上她的面颊。
  他此刻应当是嫉妒气恼的,即便是那个男人要死了,他也见不得妘娘对旁人用心至此。
  可他也不知自己怎么了,是因知晓了这人再不可能是威胁,还是已经习惯了这样一副场景,他心中竟只有一个念头——
  地上凉。
  即便是为之伤怀难过,也别跪在地上,小产过的身子最是马虎不得,他早就问过千金科圣手,受凉了日后癸水都会难挨。
  谭策在他身后唤他,似乎是忌惮他会执意留在这里,耽误了这场临终诀别。
  但他怎么会呢?亦或者说,他又怎么敢?
  怎么敢叫妘娘心中了留有遗憾,叫她日后无论过了多久,故人余威都会接着这股遗憾在心中深深扎根,时不时冒出来刺她。
  裴涿邂深吸一口气,转身之际还是道了一句:“别跪在地上。”
  谭策一脸防备地看他出了这屋子,赶紧将门给关上,也怕他又换了主意还要往屋子里面闯。
  只是裴涿邂此刻懒得管他,他心中所思所想皆是屋中情形。
  他有些不敢去想妘娘该是一副如何伤心的模样,他亦是舍不得她为了旁人而同悲痛。
  他确实有些后悔了,想不管不顾进去,想陪在她身边,可此时谭策却开了口:“沈郎君他……可还能熬得过今晚?”
  裴涿邂虽同苏容妘说的是这两日,也不过是想让她心里能好受些,只是他们都知道,这个效果微乎其微。
  将死之人什么时候咽气,这又是谁能说得准的?
  有的人大限将至,还能昏睡好几日,将肚肠中的浊物都排了干净,才肯一点点从脚开始往上凉,硬托许久才肯断气,就如同他的父亲。
  有的人生前似是个横亘着让人烦扰的阻碍,但死时却是干脆利落,断了气就是没了命,就如同苏容婵。
  但有的人,临终前尚能回光返照,交代身后事。
  沈岭垣觉得,自己应当是在临死之际,终于能得上天一次眷顾,他睁开眼,竟是察觉到了光。
  很陌生的感觉,五年来眼前始终是一片空洞荒芜,他有时甚至需要抬手触摸才知自己的眼珠尚在,可如今他却能看到光亮。
  这光似是来自暖融的烛火,甚至耳边还有炭火燃烧的噼啪声,但是他却仍旧觉得身上冷的很。
  眼前的光亮似在一点点落到实处,最后终将眼前的景象勾勒出来,最先入眼中的,便是妘娘一张满是焦急的小脸。
  他唇角动了动,缓缓吐出两个字:“瘦了。”
  苏容妘一惊,眼眸瞪大了一圈:“阿垣,你——”
  她后面的话有些难以说出口,阿垣这是能看见她了?
  她不敢问,怕是空欢喜一场,更不敢想,是什么因由竟能叫失明五年的人重见光亮。
  可沈岭垣却没有想那么多,他只是一寸寸用视线描摹苏容妘的模样,从她略显凌乱的发髻,到她复杂难明的双眸,划过鼻梁,最后落在她欲言又止的唇上。
  沈岭垣喉结滚动,被握住的指尖动了动,亦是轻抚了一下她的脸。
  “其实老天待我也不算太糟,竟是让我在此生,还能看见你。”他声音很轻,竟是还带了些玩笑的语气。
  他有时倒是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好命还是烂命。
  他出身乡野却天资聪颖,他能辨是非、有成算,却又起起伏伏,注定要走上一条看不到尽头的路,让他与心悦的女子阴阳两别,却又能机缘之下重逢,叫他中毒失明,却又能叫他殒命之前,再看一看记挂着的妘娘。
  他眸子颤了颤,竟是在此刻,落下一滴泪来。
  苏容妘的僵硬被这一滴泪击垮,忙抬手去擦:“别哭、别哭……”
  她深吸两口气,即便是自己也觉鼻尖泛酸,喉咙发疼,却仍旧强忍着,不想在此刻落泪。
  阿垣现在能看到她,她不能哭,会让阿垣放心不下。
  沈岭垣此刻没有力气去拦住她的手,只能任由她的动作。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